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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发表于 2008-12-6 1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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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
路上,他忽然介绍起孙四海的情况,他说孙四海打着勤工俭学的幌子,让学生每天
上学放学在路边采些草药,譬如金银花什么的,交到一个叫王小兰的女人家里,积成堆
后再拿去卖。孙四海不结婚就是因为从十七八岁起,就和王小兰搞上了皮绊,王小兰的
丈夫得了黄瓜肿的病,就是慢性黄疽肝炎,什么事也做不了,一切全靠孙四海。邓有梅
最后说要是哪天半夜听到笛子响了起来,那准是王小兰在他那里睡过觉,刚走。
要是没有后面这句话,张英才一定会讨厌孙四海这个人。有后面这句话,张英才觉
得孙四海活像他那本小说里那小城中的年轻人,浪漫得像个诗人。有一句话,他掂量了
一番后才说:“邓校长,我舅舅他不喜欢别人在他面前打小报告,他说这是降低了他的
人格。”邓有梅听了他编造的这句话,就不再说孙四海了,回头说自己有哪些缺点。这
时他们爬上了学校前面的那个山包,张英才就叫邓有梅回去。
回到屋里点上灯,拿起小说看了几行,那些字都不往脑子里去。搁下书,他拿起琴,
将《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弹了一遍,有几个音记不准,试了几次。到弹第五遍时,才
弹出点味道,山空夜寂,仿佛世外,自己弹自己听,挺能抒情。
这时,门被敲响了。拉开后,门外站着余校长,欲言又止的样子。张英才问:“有
事么?”余校长支吾着:“没有事。山上凉,多穿件衣服。”张英才想起一件事:“正
想过去问你,这琴盒上写着的明爱芬同志是谁?”琴盒上写着:赠别明爱芬同志存念19
81年8月。余校长等一会几才答:“就是我老婆。”张英才说:“用她的琴,她会生气么?”
余校长冷冷说:“你就用着吧,什么东西对她都是多余的。她若是能生气就好了。她不
生气,她只想寻死,早死早托生。”张英才吓了一跳。
睡不着,他想不出再给女同学写信用怎样的地址。半夜里,低沉而悠长的笛子忽然
吹响了。张英才从床上爬起来,站到门口。孙四海的窗户上没有亮,只有两颗黑闪闪的
东西。他把这当成孙四海的眼睛。笛子吹的还是《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吹得如泣如
诉,凄婉极了,很和谐地同拂过山坡的夜风一起,飘飘荡荡地走得很远。
夜里没有做梦,睡得正香时,又听到了笛声,吹的又是《国歌》。张英才睁开眼,
见天色已亮,赶忙爬下床,披上衣服冲到门外。他看到余校长站在最前面,一把一把地
扯着旗绳,余校长身后是邓有梅和孙四海,再后面是昨天的那十几个小学生。九月的山
里晨风大而凉,队伍最末的两个孩子只穿着背心裤头,四条黑瘦的腿在风里瑟瑟着。张
英才认出这是余校长的两个孩子。国旗和太阳一道,从余校长的手臂上冉冉升起来。
张英才说:“我迟到了。怎么昨天没人提醒我?”余校长说:“这事是大家自愿的。”
张英才问:“这些孩子能理解么?”余校长说:“最少长大以后会理解。”说着余校长
眼里忽然涌出泪花来。“又少了一个,昨天还在这儿,可夜里来人将他领走了,他父亲
病死了,他得回去顶大梁过日子。他才十二岁。我真没料到他会对我说出那样的话。他
说他家那儿可以望见这面红旗,望到红旗他就知道有祖国、有学校,他就什么也不怕。”
余校长用大骨节的手揉着眼窝。孙四海在一旁说:“就是领头的那个大孩子,叫韩雨,
是五六年级最聪明的一个。”张英才知道这是说给自己听的。
张英才感动了,说:“余校长,这些事你该向我舅舅他们反映,让国家出面关心一
下这些孩子。”余校长说:“这山大得很咧,许多人连饭都吃不饱,哪能顾到教育上来
哟。”又说:“听说国家派了科技扶贫团来,这样就好,搞科技就要搞教育。孩子们就
有希望了。”邓有梅插嘴:“还希望我们几个都能转正。”张英才的情绪就被破坏了,
他扭头进屋去刷牙洗脸。
拿上毛巾牙刷牙膏,走到屋子旁边的一条小溪,掬了一捧水润润嘴,将牙刷搁到牙
床上带劲地来回扯动。忽然感觉身边有人,一看是孙四海。孙四海提一只小木桶来汲水,
舀满后并不急着走,站在边上说:“你不该动那凤凰琴。”张英才没听清:“你说什么?”
孙四海又说了一遍:“我们是从不碰那凤凰琴的。”张英才想再问,忙用水漱去嘴里的
白沫。孙四海却走了。
早饭是在余校长家吃的。是昨夜的剩饭加上野芹菜一起煮,再放点盐和辣椒压味。
没有菜,有的学生自己伸手到腌菜缸里捞一根白菜杆,拿着嚼。旁边的想学他,伸手捞
了几下没捞着,缸太大,他人小够不着缸底,就生气,说先前的学生多吃多占他要告诉
余校长。张英才站在他们中间勉强吃了几口,就走了出来,回到房间摸出两个皮蛋,揣
在口袋里,又到溪边去。他倒掉碗里那种猪食一样的东西,涮干净后,独自坐在水边的
青石上剥起皮蛋来。一边剥一边哼着一首歌,刚唱到“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一句,一
只影子现在他的脸上。他吃了一惊,冲着走到近处的孙四海道:“你这个人是怎么了,
阴阳怪气的,像个没骨头的阴魂。”见到滚落溪中的是只皮蛋,孙四海也不客气地道:
“我也太自作多情了,见你吃不惯余校长家的伙食,就留了几个红芋给你,没料到你自
己备有山珍海味。”他把手中的红芋往地上一扔,拔腿就走。
张英才捡起红芋,来到孙四海的门口,有意大口大口地吃给他看。孙四海见了不说
话,埋头劈柴。红芋吃光了,张英才只好去开教室的门。孙四海在背后叫:“张老师,
今天的课由你讲。”张英才毫不谦虚:“我讲就我讲。”连头也没有回。
山里的孩子老实,很少提问,张英才照本宣科,觉得讲课当老师并不艰难,全凭嘴
皮子,一动口就会。孙四海从头到尾都没来打照面,他也一点不觉得慌。先教生字生词、
再朗读课文三五遍,然后划分段落,理解段落大意,课文中心思想,最后是用词造句或
模拟课文做一篇作文,上学时老师教他们用的一套他记得一点没走移。余校长在窗外转
过几回,邓有梅装作来借粉笔,进了一趟教室,他拿上两支粉笔后道:“张老师一定得
了万站长真传,课讲得好极了。”
捱到下学,张英才看到孙四海一身泥土,从后山上下来,钻到屋里烧火做饭。他也
尾随着进了屋,见孙四海不大理他,讪讪地说:“孙主任,干脆我上你这儿来搭伙吧?”
孙四海冷冷地说:“我不想拍谁的马屁,也不愿别人说我在拍谁的马屁。其实,你没必
要和人搭伙,自己屋里搭座灶就成。”张英才说:“我不会搭灶。”孙四海说:“想搭?
我和班上的叶碧秋说一下,她父亲是个砌匠,让他明天来。”张英才说:“这不合适吧?”
孙四海说:“要是你自己动手做,那才真不合适,家长知道了会认为你瞧不起他。”说
着话旁边来了一个女孩。
女孩长得眉清目秀,挺招人喜爱,身上衣服虽然也补过,看起来却像天然的。女孩
笑笑径直到灶后帮忙烧火。张英才问:“这是谁家的女伢儿?”孙四海答:“她叫李子,
她妈就是王小兰。”说时把目光直扫张英才,仿佛说想问什么就尽管问。张英才由于听
邓有梅说过孙四海与王小兰的事,见孙四海这么直爽,反倒不好意思起来。于是转过话
题,说:“灶没搭起来,我就在你这儿吃,你撵不走我的。”孙四海怪自己主意出坏了,
说:“让你抓住把柄了。先说定,灶一做好就分开。”张英才连忙点点头,孙四海正在
切菜,吩咐李子给锅里添一把米。
吃饭时,孙四海和李子坐在一边,张英才越看越觉得两人长得极像。他记起教室学
习栏上有篇范文好像是李子写的,他便端上饭碗边吃边走到教室,范文果然是李子写的。
题目叫《我的好妈妈》。李子写道:妈妈每天都要将同学们交到我家的草药洗净晒
干,再分类放好,聚上一担,妈妈就挑到山下收购部去卖。山路很不好走,妈妈回家时
身上经常是这儿一块血迹,那儿一块伤痕。今年天气不好,草药霉烂了不少,收购部的
人又老是扣秤压价,新学期又到了,仍没凑够给班上同学买书的钱,妈妈后来将给爸爸
备的一副棺材卖了,才凑齐钱,交给孙老师去给同学们买书。妈妈的心很苦,她总怕我
大了以后会恨她,我多次向她保证,可她总是摇头,不相信我的话。
张英才看完后,没有回到孙四海的屋里,孙四海喊他将碗送去洗,他才从自己屋里
出来,碗里盛着剩下的八只皮蛋。他对李子说:“放学后将这点东西带回去给你妈,就
说有个新来的张老师问她好!”李子不肯接。孙四海说:“拿着吧。代你妈谢谢张老师。”
李子谢过了,张英才忍不住用手在她的额上抚摸了几下。
下午是数学课,他先不上数学,将李子的作文抄在黑板上,自己先大声朗诵一遍,
又叫学生们齐声朗读十遍。学校教室破旧了,窟窿多,不隔音。上午上语文,下午上数
学,这是全校统一安排的,目的是避免读语文时的吵闹声,干扰了上数学课所需要的安
静。三四年级的大声读书声,搅得一二和五六年级不得安宁。邓有梅跑过来,想说话,
看到黑板上抄着的作文,脸上有些发白,就一声不吭地回去了。余校长没进教室,就在
外面转了两趟,也没说什么。
放学后,笛子声又晌了起来。老曲子。《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张英才站在一旁
用脚打着拍子,还是压不着那节奏,那旋律慢得别扭,他有点不明白这两支笛子是如何
配合得这么好。后来,他干脆就着这旋律朗诵起李子的作文来。他的普通话很好,在这
样的傍晚里又特别来情绪,一下子就将孙四海的眼泪弄了出来。降了国旗,张英才拦住
邓有梅问:“邓校长,李子的这篇作文你认为写得怎么样?”邓有梅眨眨眼答:“首先
是你朗诵得好,作文嘛不大好说,你说呢,孙主任?”孙四海一点不回避:“只说一个
字:好!”邓有梅逼了一句:“好在哪里?”孙四海答:“有真情实感。”余校长这时
踱过来说:“孙主任,我看你那块茯苓地的排水沟还是不行,如果雨大一点就危险了。”
孙四海说:“底下太硬了,挖不动,我打算叫几个学生家长来帮忙挖一天。”余校长说:
“也好,我那块地的红芋长得不好,干脆提前挖了,让学生们尝个新鲜。家长们来了,
叫他们顺带着把这事做了。”又说:“邓校长,你家有什么事没有?免得再叫家长来第
二次。”邓有梅:“我没事要别人干。我说过,我们又不是旧社会教私熟的先生——”
话没说完,孙四海扭头走了,一边走一边狠狠甩笛子里面的口水。
李子回家去了,放学时垸里有人路过学校顺路带她回去的,在平时,都是孙四海送
她。张英才蹲在灶后烧火,几次想和孙四海说话,但见他满脸的阴气就忍住了。直到吃
饭,两人都没开口。一顿饭快默默地吃完了,油灯火舌一跳,余校长的小儿子钻进门来:
“孙主任、张老师,我妈头痛得要死,我父问你们有止痛的药没有,有就借几粒。”孙
四海说:“我没有,志儿。”张英才忙说:“志儿,我有,我给你拿去。”临出门,他
回头说:“孙四海,你像个男人。”回到屋里,他将预防万一的一小瓶止痛药,全部给
了志儿。
夜里,张英才无事可干,又弄起了凤凰琴。偶然地,他觉得有些异样,琴盒上写的
赠别明爱芬同志存念与1981年8月这两排字之间,有几个什么字被别人用小刀刮去了。刮
得一点墨迹也没剩,留下一片刀痕。
外面的月亮很好,他把凤凰琴搬到月亮地里,试着弹了几下。弹不好,月光昏昏的,
看不见琴键上的音阶。他好不扫兴,就用钢笔帽猛地拨动琴弦,发出一阵阵刺耳的和声。
忽然间余校长屋里有女人发出一声尖叫,宿在余校长屋里的学生惊慌地哭起来。张英才
急步过去,大门闩得死死的,敲不开,他就叫:“余校长!余校长!有事么?要人帮忙
么?”余校长在屋里答:“没事,你去睡吧!”他趴在门缝里,听到里面余校长的老婆
在低声抽泣着,那情形是安静下来了。他想了想就绕到屋后,隔着窗户对屋里的学生们
说:“别害怕,我是张老师,在替你们守着窗户呢!”刚说完,山坡上亮起了两对绿色
的小灯笼,他死死忍住没有惊叫,下一点不敢迟疑,飞快地逃回自己屋里。
进屋后,才记起将凤凰琴忘在外面,还忘了解小便。他不敢开门出去,在后墙根上
找了个洞,哗哗啦啦将身子放干净了,就去床上捉蚊子睡觉。凤凰琴在外面过一夜,明
早再拿不要紧。
捉完蚊子,再看几页小说,困意就上来了,这是昨夜没睡好的缘故。他本打算吹灭
灯,嘬起嘴巴,又变了主意,从蚊帐里伸出一只手,将煤油灯拧小了。一阵风从窗口吹
进来,手臂凉丝丝的。他想父母这时一定还在乘凉,大山杪子上就只有一宗好处,再热
的天也热不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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