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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这时吃完了,抹抹嘴说:“也好,全校的教职工都到齐了,我就先说几句!”
张英才听了吃惊不小,来了半天没见到学生下课休息,他以为教室里还有别的老师呢。
舅舅说的无非是些新学期要有新起色新突破之类的套话,说得很起劲,一本正经的,张
英才听得一点意思也没有。他装作出去小便,走到外面遛了一圈,才发现几间教室里一
个老师也没有,他猜不出哪是几年级,三间教室是如何装下六个年级呢?黑板上也辨不
出,都是语文课,都是作文、生字和造句等内容。他回去时舅舅终于讲完了,接下来是
余校长讲。余校长讲了几句嗓子就沙哑了。邓有梅见了毫不客气地说:“你嗓子痛就歇
着,我来向站长汇报。”说着打开捧在手里的小本子,一五一十地说起来,刚说了入学
率和退学率两个数字,舅舅就打断他的话,说这些报表上都有,说点报表上没有的情况。
邓有梅眼睛一转,就说了几件他如何动员适龄儿童上学的事,还说他垫了几十块钱,给
交不起学费的学生买课本,邓有梅说了半天,见站长既不往心里记也不往本子上记,就
知趣地打住了。接下来是孙四海说,孙四海低低地说了一句:“村里已经有九个月没给
我们发工资了。”然后就没话。
    舅舅也不追问,起身说到教室去看,到了第一间教室余校长说这是五六年级,张英
才看到大部分学生都没有课本,手里拿的是一本油印小册子,正想问,却听到舅舅说:
“这些油印课本又是你老余的杰作吧?”余校长说:“我这手再也刻不动钢板了,我让
他们自己刻的。”张英才看见舅舅抓着余校长那双大骨节的手轻轻叹了口气。第二间教
室是三四年级,是孙四海带的,学生们用的却是清一色新课本。一问,学生们都说是孙
老师帮他们买的。再一问,孙四海却说这是学生们自己的劳动所得。张英才见舅舅想追
问,余校长连忙将话岔开了,要他们去看看一二年级,无疑,这个班是邓有梅带的,所
以,一进教室,他就接上刚才汇报时的话题,指着一个个学生说自己动员他们入学的艰
难。正说着,舅舅忽然打断他的话问:“今年招了多少新生?”邓有梅说:“四十二个。”
舅舅说:“你数数看,怎么只有二十四个。”邓有梅说:“别人都请假了。”舅舅说:’
连桌子椅子也请假了?老余,马上要搞施行《义务教育法》检查,不要到时弄得你我都
过不去哟!”邓有梅红着脸不说话。余校长一边连连点头。孙四海嘴角挂着一丝冷笑。
张英才把这些全看在眼里。回头整理余校长给他腾出的一间宿舍时,他瞅空问舅舅这三
人之间是不是面和心不和。舅舅要他少管这些闲事,并记住阶级矛盾和民族矛盾的关系,
舅舅说,在这儿他和他们算不上是一个民族的,他是外来人,他们会将他看成是一个侵
略者。张英才对这话似懂非懂。
    房间的壁上挂着一只扁长的木匣子。张英才取下来打开后,才知道这是一只琴,他
没见过这种琴,一排按键写着12345671,底下是几根金属弦,他用手指拨了一下,声音
有些沙哑,像余校长的噪门。他问:“舅舅,这是什么琴。”舅舅看也不看,边挂蚊帐
边说:“那上面写着字呢!”他摘下眼镜细看,果然琴盖上印着凤凰琴三个字,还有一
排小字是:北京市东风民族乐器厂制造。房间收拾好后,张英才将那本《小城里的年轻
人》拿出来,端端正正地摆在床头边。
    正好余校长来了,他看了看书说:“这个作者我认识,他以前也是民办教师,我和
他一起开过会。他幸亏改了行,不然,恐怕和我现在差不多。”张英才正想问点什么,
舅舅说:“老余,你这不是泼冷水吗?”余校长忙说:“我还敢摆弄冷水?我这身风湿
病再弄冷水,恐怕连头发都要生出大骨节来。”
    这时学校放学了。张英才后来才熟悉这学校的规矩,因为学生住得散,来得晚,走
得早,所以一天只有两节课,上午一节,下午一节。一些学生往山凹跑,一些学生往山
上跑。张英才不明白,邓有梅告诉他,上下都是去采磨菇,扯野草。余校长叫他们去吃
饭。正吃着,学生们都回来了,将野草和蘑菇分别放进余校长家的猪栏和厨房里。张英
才望着直纳闷,这不是剥削学生欺压少年么?正想着,余校长起身离座走进厨房。听动
静,像是在里面给学生打饭,果然就有许多学生端着饭碗从里面走出来,到另一间屋子
里去了,跟着余校长双手捧着一盆菜出来。舅舅开口叫:“老余,你等等。”说着转身
叫张英才回屋去将那些油条拿来,交给老余,让老余分给学生。张英才看见学生们大口
大口地吃着分到手的半爿油条,心里有些不好受。舅舅问余校长,哪几个孩子是他自己
的,余校长指了三下,张英才连续三次想到电视里的非洲饥民。舅舅尝了尝学生们的菜
后,脸色阴冷地说:“老余,你老婆已拖垮了,再拖几年恐怕你全家都得垮。”余校长
叹气说:“我不是党员,没有党性讲,可我讲个做人的良心,这么多孩子不读书怎么行
呢?拖个十年八载,未必村里经济情况还不会好起来么?到那时再享福吧!”
    张英才听了半天终于明白,学校里有二三十个学生离家太远,不能回家吃中午饭,
其中还有十几个学生,夜晚也不能回家,全都宿在余校长家。家长隔三差四来一趟,送
些鲜咸菜来,也有种了油菜的每年五六月份,用酒瓶装一瓶菜油送来。再就是米,这是
每个学生都少不了要带来的。
    吃罢饭,张英才的舅舅要进房里去看看余校长的老婆。余校长拦住坚决不让进门,
口口声声称谁见她那模样,准保要恶心三天。拉扯一阵,动静大了,惊动了房里的人,
那女人就在里面蔫妥妥地说:“领导的好意我领了,请领导别进来。”作罢后,余校长
就劝张英才的舅舅下山,不然赶不上太阳,黑了就不好办。舅舅说:“是该走,你们都
陪着我,都不去上课,学生们都放了鸭子。”停了停又道:“我这外甥初出茅庐,就此
托付三位了。”邓有梅抢在余校长前面说:“已研究过了,高低都不就,就中间,让他
跟孙主任两个月,然后接孙主任的班,孙主任再接余校长的班,余校长腾出来抓全盘工
作和全村的扫盲工作。”舅舅第一次笑了。邓有梅见缝插针,猛地问:“万站长,今年
还有没有民办教师转正的名额?”张英才听了心里一愣,他见旁边的孙四海也竖起耳朵
等回音,舅舅想也不想,坚决地回答:“没有!”大家听了很失望,连张英才也有点失
望。
    看见舅舅走运了,张英才忽然感到孤单。旁边的邓有梅忽然说:“快去,你舅舅在
招呼你呢!”一看舅舅在招手,他连忙跑过去,到了近处,舅舅说:“忘了件事,他们
要问你这眼镜是几多度,你就说是四百度。”张英才说:“我还以为你跟我说什么秘密
事呢?”舅舅没理,走了。
    剩下他和他们三个时,他们果然问他的眼镜多少度,他不好意思说,但最终仍说是
四百度。孙四海借去试了试,然后说,“不错,是四百度。”张英才见遇上了真近视,
不由得有些后怕,同时佩服舅舅想得真周到,这样的人,犯了错误也不会让别人察觉。
    下午仍然只有一节课,张英才陪着孙四海站了两个多小时。孙四海怎么样讲课他一
点也没印象,他一直在琢磨六年级分三个班,这课怎么上。中间孙四海扔下粉笔去上厕
所,他跟上去趁机问这事,孙四海说,我们这学校是两年招一次新生。返回时,教室里
多了一头猪。张英才去撵,学生们一齐叫起来,说这是余校长养的,它就喜欢吃粉笔灰,
孙四海在门口往里走着说,别理它就是。往下去,张英才更无法专心,他看看猪,看看
学生,心里很有些悲哀。
    山上黑得早,看着似黄昏,实际才四点左右。学校放学了,没有走的留在余校长家
住宿的十几个学生,在一个个头较高的男孩带领下,参差不齐地往旁边的一个山凹走去。
眼里没有学生,只有猪,张英才感到很空虚。他取下那只凤凰琴,拧下钢笔帽,左手拿
着拨弦,右手按那些键,试着弹了一句曲子,不算好听,过得去而已,弹了几下,就没
兴趣。他歇下来后,忽地一愣:怎么音乐还在响?再听,才知是笛子声,张英才趴到窗
口一望,见孙四海和邓有梅一左一右背靠背靠在外面的旗杆上,各人横握一根竹笛,正
在使劲吹着。
    山下升起了雾,顺着一道道峡谷,冉冉地舒卷成一个个云团,背阳的山坡铺着一块
块阴森的绿,早熟的稻田透着一层浅黄,一群黑山羊在云团中出没着,有红色的书包跳
跃其中,极似潇潇春雨中的灿烂桃花。太阳正在无可奈何地下落,黄昏的第一阵山风就
吹褪了它的光泽,变得如同一只绣球,远远的大山就是一只狮子,这是竖着看,横着看,
则是一条龙的模样。
    吹出的曲子觉得很耳熟,听下去才搞清是那首《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节奏却是
慢了一倍。两支笛子一个声音高一个声音低,缓慢地吹出许多悲凉。张英才心里跟着哼
一句试试,那节奏,半天才让他哼出“幸福的歌儿”几个字。他也走到旗杆下,道:
“这个曲子要欢快些才好听。”他们没理他。张英才就在一旁用巴掌打着节拍纠正。可
是没用。张英才惆怅起来,禁不住思索一个问题:能望见这杆旗的地方,会不会听见这
笛声?
    忽然哨声响起,余校长叼着一只哨子,走到旗杆下,跟着那十几个学生从山凹里跑
回来,在旗杆面前站成整齐的一排。余校长望望太阳,喊了声立正稍息,便走过去将带
头的那个学生身上的破褂子用手理理。那褂子肩上有个大洞,余校长扯了几下也无法将
周围的布扯拢来,遮住露出来的一块黑瘦的肩头。张英才站在这个队伍的后面,他看到
一溜瘦干干的小腿都没有穿鞋。这边余校长见还有好多破褂子在等着他,就作罢了。这
时,太阳已挨着山了。余校长猛地一声厉喊:“立正——奏国歌——降国旗!”在两支
笛子吹出的国歌声中,余校长拉动旗杆上的绳子,国旗徐徐落下后,学生们拥着余校长、
捧着国旗向余校长的家走去。
    这一幕让张英才着实吃了一惊。一转眼想起读中学时,升降国旗的那种场面,又觉
得有点滑稽可笑。邓有梅走过来问他:“晚上有地方吃饭没有?”张英才答:“我在余
校长家搭伙。”邓有梅说:“你是想回到旧社会么?走,上我家去吃一餐,习惯得了,
以后干脆咱们搭伙算了。”张英才推了几把,见推不脱就同意了。
    路不远,只是要翻两个山包。邓有梅的老婆长得很墩实,左边生了个疤拉眼。见张
英才老看她,就说:“她本是个丹凤眼,前年冬天我在学校开会没回,她夜里来接我,
半路上被狼舔了一下,就落下个残疾。”张英才说:“这么苦的事,我舅舅他们了解么?”
邓有梅说:“都是余校长嘴严言辞短,什么苦都兜着不说出去,从不跟上面汇报,还说
万站长在这儿呆了十年,他还不知道这儿的底细么?不说人家心里会记着,说多了人家
反会计嫌。”张英才说:“我舅舅是常挂惦着你们,所以才特地放我来这儿锻炼的。”
邓有梅说:“你锻炼一阵就可以走,我是土生土长的哪怕是转了正,也离不开这儿。”
说着忽然一转话题:“万站长一定和你交了底,什么时候有转正的指标下来?”张英才
说:“他的确什么也没说,他是个老左,正派得很。”邓有梅的老婆插嘴说:“疼外甥,
疼脚跟,舅甥伙的中间总隔着一层东西。”邓有梅瞪了一眼:“你懂个屁,快把饭菜做
好端上来。”复又说:“我打听过,我的年龄、教龄和表现都符合转正要求,现在一切
都等你舅舅开恩了。”
    香喷喷的一碗腊肉挂面端到张英才面前。邓有梅说:“不是让你搞酒么?”老婆说:
“太晚了,来不及,反正又不是来了就走,长着呢,只要张老师不嫌,改日我再弄一桌
酒。”邓有梅说:“也罢,看在小张的面上,不整你了。”张英才听出这是一台戏,在
家时,来了客,亲和母亲也常这样演出。一般人做客这碗里的肉只能吃一小半留一多半,
张英才饿极了,又知道邓有梅有求于他,就将碗里全吃光了。直吃得满头大汗,才记起
这是夏天。山上凉得很,刚出来的汗不用擦马上就干了。张英才打了个喷嚏,他伯得感
冒,就起身告辞。邓有梅拿上手电筒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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