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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源一瘸一拐地走进学校的医务室,刚开口,就看见坐在椅子上正在换药的顾森西。

  顾森西低头看了看钟源那只只穿着袜子的脚,问:“你怎么了?”

  钟源没有回答,而是走到另外一个校医面前坐下来,小声地说:“老师,我脚受伤了。”

  医生叫她把袜子脱下来之后,看了看那一片密密麻麻的细小针眼,疑惑地说:“这怎么搞的?”

  “鞋子里有图钉。”

  “什么?”医生摘下口罩,满脸吃惊的表情。

  边上的顾森西没有说话,只是用目光看着低着头的钟源。

  窗外是体育老师吹出的响亮的口哨声。

  夏天的烈日把整个操场烤得发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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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午的课结束之后,学生纷纷涌向食堂吃饭。钟源坐在座位上。脚上被图钉扎出的针眼持续地发出细密的痛来。像是扯着头皮上的一小块部分,突突跳动着的痛。

  教室的人很快走空了。饥饿是最有效的鞭子,让所有学生以竞赛的速度往食堂冲。顾森西看看坐在座位上的钟源,然后走到她旁边,说:“你要吃什么,我要去食堂,帮你一起买回来。”钟源侧过头来看了看顾森西的脚,“你不是腿也受伤了吗,不用麻烦了,我不吃也行。”“无所谓的,我反正自己也要下去,你不吃可不行。你要什么,我顺路帮你一起带了。”钟源抬起头,看了看站在自己面前的挺拔的少年,嘴角抿了几下,然后说:“那你随便买点吧,食堂的菜反正都差不多。”“嗯。”

  顾森西的背影消失在走廊里。钟源趴在桌子上,望着空旷的走廊,正午的阳光从玻璃窗户上斜斜地地穿进来。刚才一群男生踢着足球跑过去的时候带起来的灰尘,缓慢地漂浮在成束的光线里。钟源把头埋进胳膊,眼眶慢慢地红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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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森西到了食堂的时候,大部分学生已经开始坐下来吃饭了。窗口只有零星几个和顾森西一样晚来的学生在抱怨剩下的菜色。顾森西从窗口拿回两个快餐外带的饭盒,看了看里面卖相不佳的几片青菜和两块油汪

  汪的肥肉,然后探着身子往里面说:“师傅,再加个茶叶蛋!”

  秦佩佩面前那个学校统一的铝餐盘里,除了白饭什么都没有,她从来不吃学校的菜。

  手边的那个真空饭盒内,是从家里带来的便当,里面满满当当的各种菜色。秦佩佩招呼着周围的几个女生一起吃,“你们帮我吃掉些吧,我一个人吃不掉等下倒

  掉挺可惜的。”顾森西站在她背后,皱起了眉毛。他拍拍秦佩佩的肩膀,秦佩佩回过头来,看见站在自己背后的那个最近在女生话题里

  人气超高的转校生,眼睛突然亮起来,浅浅的笑容浮起在脸上,非常好看,“嘿,这么巧。”“钟源鞋子里的图钉是怎么回事?”“啊?”秦佩佩的笑容慢慢在脸上消失,换上了一种让人觉得害怕的脸色,“你说什么?”“我说”,顾森西把头低下来,看着秦佩佩的脸,“钟源鞋子里的图钉是不是你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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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森西把塑料的便当盒放在钟源面前,然后就在后面的座位上坐了下来,低着头开始

  吃饭。钟源转过身来,小声说了句谢谢,然后说,一共多少钱啊?顾森西埋着头吃饭,嘴巴里含糊地答应着:“不用了,没多少钱。”过了半响没听见回音,顾森西抬起头,看见钟源直直地盯着自己,顾森西问:“干嘛啊?”钟源咬了咬嘴唇,说:“不用你请。我又不是没钱。”顾森西张了张口想说什么,但是最后还是吞了回去,“四块五。”钟源低头掏口袋。顾森西看着她的头顶,柔软的头发和一星白色的头皮。顾森西看着她沉默的样子,心慢慢地皱起来,像是一张浸湿的纸被慢慢风干后,上面出现无数细小的密纹。“谢谢你。”钟源把几枚硬币轻轻地放到他的桌子上,然后就转过身低头静静地吃饭。

  教室里有学生陆续吃完了饭回来。一个男生带着篮球走回教室,在钟源座位前面的空地上啪啪地运球。灰尘飞快地扬起来。钟源还是低着头吃饭。顾森西站起来,冲着那个男生说:“要打球出去打,我在吃饭。”男生抬起头来看了看这个高大的转校生,嘴巴嘟囔了几下,也没说什么,带着球出去了。

  窗外的空气里响起午后慵懒的广播声。一个女孩子甜美的声音之后,就是一首接一首的流行歌。似乎这是惟一和以前学校相似的地方吧。在十七八岁的年纪,永远都流行着同样的歌。电波在香樟与香樟的罅隙里穿行着,传递进每一个人的耳朵里。偶尔的杂讯,吡啵的电流声,混在悠扬的旋律里面。是孙燕姿的《雨天》。你能体谅,我的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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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佩佩从食堂回教室的时候,钟源还没有吃完饭。她在钟源旁边坐下来,转过头盯着钟源看。钟源继续低着头吃饭,没有任何的变化。顾森西从后面抬起头,看着前面的两个女生,之后秦佩佩转回头来,正好对上顾森西的目光。秦佩佩回过头,用不大不小,三个人刚好可以听见的音量说:“乱嚼舌根,也不怕吃饭被噎死。”钟源停下筷子。慢慢地站起来,把饭盒收拾好,走出了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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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夏日持续的闷热,女生高高扎起的马尾,男生敞开的衬衫,头顶干涩转动的风扇杯水车薪地驱逐着炎热,窗外的蝉鸣让听觉变得钝重起来。小部分的学生直接趴在课桌上睡觉,另外小部分的学生认真地写着笔记。剩下的大部分的中间段的学生,强打着精神,偶尔被呵欠弄得眼眶含满眼泪。

  一整个下午顾森西和钟源都没有离开过座位。偶尔脚上传来痛觉的时候,顾森西会下意识地看看前面的钟源。只能看见她马尾下面的一小段脖子的皮肤,在夏日强烈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苍白。

  太阳从窗外慢慢地往下沉。

  落日的余辉把黑板照出模糊的红光来。

  黑板角落上值日生的位置上写着:秦佩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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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一节地理课拖堂了。

  下课铃声已经过去了十五分钟。窗外走廊上,无数学生嘈杂地从教室外走过。女生尖锐的嗓门混合着男生的鬼吼鬼叫,让教室里的人异常烦躁。

  无论讲台上的老师多么卖力,下课铃声之后的内容,除了那非常少的一部分人之外,没有人会听得进去。

  有叛逆的学生在下面清晰地骂着“册那到底下不下课”,但是老师依然在上面装作没有听见的样子。

  等穿着碎花连衣裙的地理老师拖着肥胖的体态走出教室之后,所有的学生飞快地从抽屉里扯出书包来,然后鱼群一样地朝教室外面涌。

  钟源等在座位上,因为脚上有伤的关系,她不想和所有人一起挤。顾森西看了看静静坐在座位上的她,于是本来已经站起来的身子,又重新坐回座位上。

  几分钟之后,暖红色的光线下面,只剩下顾森西和钟源两个人,还有站在教室门口的值日生秦佩佩,不耐烦地抱怨:“你们两个到底走不走?我要锁门了。”

  钟源一瘸一拐地提着书包走出教室,顾森西跟了过去。

  秦佩佩在背后用力地把教室门关上,走廊里咣当一声巨大的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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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你吧。”顾森西走快两步,赶上前面拖着一只脚走路的钟源。

  “什么?”

  “我说送你,”顾森西指了指她的脚,“你这样也没办法骑车了吧。我也没骑车,顺路载你一程。”

  “你又不知道我家在哪儿,顺什么路啊。”钟源摇摇头,勉强露出个笑容,“我坐公车,学校后门门口有一路正好经过我家的。”

  “那好吧。”顾森西把书包摔上肩膀,低下头没有再说话。

  走出楼道,钟源小声地说了句再见,然后朝学校后门走去。

  顾森西看着她一瘸一拐的背影消失在放学的人潮里面。

  夕阳像是被搅浑的蛋黄,胡乱地涂抹在天空里。接近地平线的地方,已经有摩天大楼闪烁的信号灯一闪一闪地亮起来。

  走到校门口才发现学生卡忘记在抽屉里了。没有学生卡明天进学校的时候又会被门口那个更年期的妇女盘问很久。

  顾森西有点窝火地拖着依然在发痛的脚,重新爬上楼梯,朝教室走去。走到一半想起来值日生应该已经把门锁掉了。翻了翻手机发现并没有秦佩佩的号码。在走廊里呆立了一会,顾森西还是继续朝教室走。反正已经上来了,就去教室看看,如果有窗户没有关,那就还是进得去。

  走到教室门口,果然门已经锁了。顾森西走到窗户外面,刚要伸手拉窗户,抬起头看见教室里昏暗的光线下,有个人在黑板面前写字。顾森西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转身走到走廊转角,靠着墙壁等着。过了一会儿,走廊里传来扑嗵一声脚步声。应该是那个人从窗户跳了出来。顾森西探出头去,然后看见钟源一瘸一拐的背影慢慢地在走廊尽头消失。混浊的光线把她的身影慢慢地拖进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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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我想应该也没有我们现在这个世界糟糕吧。

  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人珍惜过你。

  连我自己也一样。

  我也没有珍惜你。

  很多话都可以用“如果当初……就会……”和“如果没有……就好了”来作为开头。但是这样的话,完全没有任何意义吧。电视上你最后的面容,还有墓碑上那张黑白的表情安静的你的样子。我这几天一直在反复地回忆起来。心里很难过。

  上海的夏天真正地到来了。

  整个世界都是一片绿色。记忆里的你,好像很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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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做课间操的时候,顾森西请假去了保健室,因为早上爬楼梯一脚踩空,扭了膝盖。从保健室回来之后,课间操还没有结束。教室里都没有人。所有的人都黑压压地堆在操场上,僵硬地挥舞着胳膊。

  顾森西走回教室,脚上尽管贴上了跌打膏药还有活血的涂液,但是还是使不上力。

  快走进座位的时候,突然脚上一阵剧痛,忍不住用手按向前面的桌子,结果秦佩佩的桌子砰地一声倒在地上,抽屉里的文具书包等等哗啦散出来。顾森西赶紧去拣,在拿起书包的时候,一叠打印纸从包里散落出来。

  每张纸上都是钟源的脸,还有曰本AV女优风骚的裸体。

  顾森西把那一叠纸拣起来,慢慢地塞回秦佩佩的书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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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些痛觉来源于真实的肌体。比如从楼梯上一脚踩空之后留下的膝盖和脚踝的伤患处,在整整一天的时间里都持续传递着清晰的痛觉。起立的时候,走路的时候,蹲下的时候,下楼梯的时候,每一个活动,都会拉扯出清晰的痛来。

  而有一些痛觉,来源于你无法分辨和知晓的地方。只是浅浅地在心脏深处试探着,隐约地传递进大脑。你无法知晓这些痛的来源,无法知晓这些痛的表现方式,甚至感觉它是一种非生理的存在。

  无数打印好的照片从秦佩佩书包里哗啦哗啦掉下来的那一幕,在整整一个白天里,持续地在顾森西身体里产生出源源不绝的痛苦。像有一个永动机被安放在了身体里面,持续不断的痛苦。没有根源。

  曾经是费尽心机终于忘记的事情,在某一个时刻,突然被点燃了。图片上,钟源那张没有表情的苍白的脸,和记忆里某种无法描述的表情重叠起来。

  你内心一定觉得特别痛苦吧?尽管你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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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森西日记:

  新的学校有很多地方和以前学校不同。课程的安排,体育课区域的划分,游泳池的开放时间,甚至食堂的菜色。一切都标识着“这是新的环境”,每时每刻每分每秒都在提醒着我。有时候觉得自

  己像是从另外一个星球旅行过来的人,完全没有办法融入这个崭新的世界。

  这个学校的树木大多以香樟为主。和以前的学校不一样。很少能够看见高大的法国梧桐。所以也很难看见以前那种朝着天空纷乱生长的尖锐的枝桠。班里有一个叫钟源的女孩子,和你很像。我并不是指外貌的那种相似,而是你们藏在

  小小的身体里面的被叫做灵魂的东西。我也知道这样的说法多少显得矫情和做作。但是我真的就是这样感觉的。不知不觉又把日记写成了信的样子。用这样“你,你,你”的口气来写日记,真的

  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如果真的可以给你写信就好了,很想问问你现在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窗外是一片死寂一样的深夜。偶尔有出租车亮着“空车”的红灯开过去。

  睡不着。

  我睁着眼睛就总是看见你最后的那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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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完第二节课之后,班上的学生纷纷朝体育馆的更衣室走去。钟源一个人走在比较后面,前面是三五成群的女生。钟源从来不属于任何一个团体。

  说不清楚是女生们排挤她,还是她自己本来就不愿意和别人那么亲近。自己一个人其实并不会感受到所谓的孤独这样的情绪。钟源反而觉得这样很清净。换上运动服,钟源把脚上的皮鞋脱下来,从置物柜里把运动鞋拿出来。钟源的置物柜上的锁已经坏掉了,不知道是谁,把锁扣从木板上拆了下来。

  总是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在她的身上。

  课本经常不见。

  自行车的轮胎经常没气。

  放在课桌抽屉里的水果经常被人拿出来丢进垃圾桶里。

  钟源似乎是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事情。

  所以她也懒得再去把置物柜装上锁扣,反正装好了,隔几天又会被拆下来。所幸放在里面的并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鞋子和校服而已。

  钟源把运动鞋拿下来,刚穿上一只的时候,就看见秦佩佩和几个女生站在边上咬着耳朵,眼睛不时朝她瞄过来,在碰上钟源的目光之后,赶快朝别的地方看去。

  钟源把头转回来,不想去管她们到底在干嘛。总归是在议论着自己。这也是已经习惯的事情。钟源把另一只脚套进鞋子里,然后用力地伸了进去。然后就倒在地上没有起来。

  袜子上几颗红色的血点,还有从鞋子里倒出来散落一地的图钉。

  秦佩佩睁着无辜的大眼睛,抬起手捂住嘴巴,像是惊吓过度的样子。

  她走到钟源身边蹲下来,用手握住钟源的脚,“你没事吧,我刚想提醒你,因为我在自己的鞋子里看见一堆这样的东西。”

  说完她抬起手,把她自己的运动鞋翻过来,一堆一摸一样的图钉叮叮当当地砸到水泥地面上。

  钟源痛得满头细密的汗,她抬起头,看着秦佩佩那张光滑得毫无瑕疵的脸,然后用力地一耳光甩了过去。

  不过却没有打到她。秦佩佩似乎是早就知道钟源会有这样的反应,轻轻偏了偏头,避开了。她把钟源的脚朝边上一甩,然后站起来,一张脸上写着愤怒和不可思议的表情,她盯着躺在地上的钟源,不轻不重地说:“你有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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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说之前所有的事情,都像是青春期女生之间的小打小闹,那么今天早上发生在班

  上的事情,就远远不能用这样的定义来形容。至少惊动了学校教务处。早上一开门,就看见黑板上贴满了无数的打印图片,而图片的内容竟然是班内的一个

  女生的裸照。对于这样的事情,学校的系统不会视而不见。无论是男生女生,都难以掩饰眼睛里兴奋而期待的神色。除了画面上的主角钟源。还有坐在钟源身后一言不发的新转校生顾森西。

  画面的内容明显是有人把钟源的头电脑合成到了一个曰本AV女优的身上,但是因为

  技术太好或者说刚好适合的关系,看上去,就像是钟源本人一样。最早到教室的几个男生甚至撕下好几张放进了自己的书包。大多数人都看到了的时候,已经只剩下不多了。等到钟源进到教室的时候,她先是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的身上,女生是一种幸

  灾乐祸的表情,男生的眼光就变得更加复杂和含义深刻。

  等到钟源满脸疑惑地回过头看向黑板的时候,整个教室变得鸦雀无声。就是在那个安静的时刻,顾森西推开门走进教室,看见在众人安静的目光里,一个人红着眼眶咬着下嘴唇,一边撕黑板上的贴纸的钟源。

  钟源撕完了所有剩下的打印纸,然后红着眼眶走回到座位上。她坐下来之后,一直低着头,肩膀因为愤怒而抖动着。“秦佩佩,把你的红墨水给我用一下!”突然回过头来的钟源,把正在发短信的秦

  佩佩吓了一跳。“我哪有什么红墨水……”秦佩佩小声地回过话。“你抽屉里那瓶啊!用掉一大半的那瓶!”钟源突然声嘶力竭地吼过去。

  教室里安静一片。过了很久,秦佩佩才慢慢地对钟源平静地说:“你不说我还想问呢,不知道是谁,把一瓶用过的红墨水放进我抽屉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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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课间操的时候钟源被叫到了学校教务处问话。顾森西看着排好的队伍里空出来的那个位置,心里就像是初夏上海的台风天气一样,

  无数卷动的气流,让所有的情绪都变得难以稳定。前面几个男生依然在讨论着那些合成出来的电脑图片。零星可以听到一些很猥琐的想法。顾森西捏紧了拳头,感觉血管突突地跳动在太阳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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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学之后人走得很快。

  男生蜂拥着朝球场和网吧跑,女孩子三三两两地约好了一起去新西宫。

  迅速走空的教室里,钟源趴在桌子上。

  偶尔抽动的肩膀,在黄昏的模糊光线里也不是十分容易觉察到。

  她旁边的高大的玻璃窗外,是一片绚丽的夕阳。

  过了很久,她站起来,收拾好书包,慢慢走出了教室。

  桌子上是一大片湿漉漉的痕迹。

  站在走廊外的顾森西,在钟源离开了教室之后,重新回到教室里面,窗外是一片浓郁的树木。他从教室后面的清洁室里找出干净的抹布,把钟源湿漉漉的桌子擦干净了。空气里浮动出来的噪点,密密麻麻地覆盖在桌面上。、其实是覆盖在了每一张桌面上。但是因为惟独这张覆盖着刚刚擦完的水痕,所以,在

  一堆桌子里,显得格外特别。就像是所有穿着同样校服的人群里面,孤零零的自己。顾森西站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时间缓慢地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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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的会有很多,涌动不尽的黑暗的源泉。

  流淌出来的冰凉而漆黑的泉水,慢慢洗涤着所有人的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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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森西日记:

  不知道为什么,我又突然想起你。我已经好长一段时间没有想起你了。在日记里用“你”这样的字眼,难免会让人觉得这是在写信。可是真的好想写信给

  你。那天在电视里看到,说是就连月球空间站,也可以写信到达。珠穆朗玛峰上的研究站,也可以写信到达。只要在这个世界上,就可以把想要说的话说给对方听。可是我也不知道你现在究竟在怎么样的一个世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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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学的时候钟源把裙子的背面转向了前面,然后拿了一本很大的教科书挡着那团红色

  的印迹。顾森西骑车从后面远远地看到她,于是用力蹬了几下赶上去。“怎么没有骑车?”“车坏了。”回过头来看清楚是顾森西之后,钟源低着头淡淡地说着。顾森西没说话,陪着女生走了一会儿之后,突然问:“她们老欺负你?”

  “别乱说,没有的事。”钟源抬起头,望向身旁的顾森西。

  夕阳下面,钟源的脸庞看起来无限地透明,带着一种悲伤的神色,在记忆里缓慢地复活着。

  顾森西被突如其来的熟悉感震撼了胸腔,“上来吧,我载你。”

  钟源显然是没想到他会这样讲,对于一个刚刚转到班级里的男生来说。

  “上来吧,你这样走路多难看。”顾森西把身子朝前挪了挪,拍了拍后座。

  钟源低头想了会儿,然后侧身坐了上去。

  就像所有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在快要出校门的时候,碰见了迎面走过来的秦佩佩。

  看见顾森西的时候,秦佩佩就笑容灿烂地打招呼。直到走近了,看见坐在顾森西后座低着头的钟源时,秦佩佩的笑容明显地变得更加灿烂,“哎呀,顾森西你不能偏心哦,下次我也要坐。”

  钟源从车上跳了下来,飞快地朝前面跑了。顾森西稳住因为她突然跳车而摇晃不停的单车后,连着在后面喊了好几声“钟源”,也没有回应。

  顾森西把头转过来,看了秦佩佩一会儿,然后说:“你知道吗?我认识的一个女生特别像你。”

  秦佩佩抬起头,熟悉的花朵一样的笑容,“真的吗?是你以前好朋友还是女朋友啊?嘻嘻。”

  顾森西摇了摇头,“不是,是我特别讨厌的一个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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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空调开得很足,顾森西洗完澡后光着上身在房间里呆了会儿,就觉得冷了。起身将空调关掉。低头拿遥控器的时候,看见玻璃窗上凝结的一颗一颗的水滴。

  走回写字台前拧亮台灯,顾森西翻开一本白色的日记本。

  这是易遥自杀后一个星期,邮局送来的。顾森西拆开包裹,看见第一页右下角“易遥”两个字的时候,突然滴出眼眶的眼泪把邮递员吓了一跳。

  顾森西看到了一半了,这应该是易遥好多本日记本中的一本。

  翻开的这一页上,写着:

  “今天有个男生给了我一百块钱,我知道他想干什么。应该又是唐小米在背后说我,她什么时候可以不要这么恶心了呢,我快受不了了。

  “但是那个男孩子帮我拣了水池里的书包,那么冷的天,看见他光脚踩进水池里,我也觉得很过意不去。本来想对他说声谢谢的,但是一想起他之前给我一百块,把我当作妓女,我就什么都不想再说了。

  “或者他帮我捞书包,也是为了让我和他上床呢。谁知道。”

  顾森西揉了揉发红的眼眶。其实也就是上一个冬天的事情。却想起来那么遥远。遥远到像是从此时到彼时的路途里,每天与每天之间,都插进了

  一张磨砂玻璃,两百张磨砂玻璃背后的事情,看上去就是一整个冬天也无法散尽的大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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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界上有很多很多的黑暗。浓郁的树荫。月球的背面。大厦与大厦之间的罅隙。还没亮透的清晨弄堂。突然暗下去的手机的屏幕。深夜里被按掉开关的电视。突然拉灭的灯。以及人心的深处。

  无数的蕴藏黑暗的场所。无数喷涌着黑暗的源泉。它们滋养着无穷无尽的不可名状的情绪,像是暴风一样席卷着每一个小小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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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顾森西日记:

  其实我们每一个人,在过去、现在和未来这三个时态里,一定都会愿意活在过去。

  现在的种种痛苦,和未来不知道会经历的什么样的痛苦,都触动着我们的本能。启动生物趋利避害的系统,让我们不愿意活在当下,也不愿意去期待未来。

  而过去的种种,也在生物趋利避害的系统下,被日益美化了。忘记了所有的痛苦,只留下美好的记忆让人们瞻仰。

  所以,所有的过去都带着一张美好得近乎虚假的面容出现在我们的面前,让我们像是被茧包裹的幼虫一样,心甘情愿地活在过去虚构的容器里。

  我也可以理解爸爸妈妈对你的怀念。

  因为我也很想你。姐姐。

  08

  新学校的校服是白颜色。有好处。也有很多坏处。

  好处是可以让女孩子显得更纯净可爱,让男孩子显得更挺拔更王子,前提是穿校服的人都是帅哥美女。

  坏处就是,对于个人卫生不讲究的人来说,那是一场彻底的噩梦。

  但是有时候,哪怕很讲究个人卫生的人,也会遇见各种问题。

  钟源上完体育课后跑回教室,刚刚在座位上坐下来,屁股上就感觉到一阵湿润的凉意。第一个反应是“糟糕,怎么这个时候来了”,等发现潮湿感是从外面渗透进来的时候,钟源站起来,转身看了看椅子上,一滩红色的墨水,不过大部分已经被白色的裙子吸掉了。剩下薄薄的一层残留的墨水印子,清晰地留在椅子上面。

  钟源回过头,看见自己裙子后面,一大块红色的印迹,眼泪刷地一下冲出了眼眶。

  已经是上课的时间了,所以女生厕所里没有任何人。钟源把裙子脱下来,光着腿,只穿着内裤站在洗手池边上,把裙子放在里面洗。四下安一片安静,有水龙头滴水的声音,啪嗒啪嗒地响在地面上。

  红色墨水里被人很有心机地加进了一些黑墨,看上去是一种非常容易让人产生不好联

  想的暗红色。钟源一边洗,一边抬起手擦脸上的泪水。中途一个女生突然闯进来,看见几乎光着下半身的钟源站在洗手池边,水槽里一滩暗

  红色,这样另类的画面让那个女生飞快地转身离开了厕所。钟源关上水龙头。一直抿紧的嘴唇松开来。滚烫的眼泪模糊了视线。

  周围非常地安静,可以听见剩余的水滴从水龙头口滴进水槽的滴答声。

  还有窗户外隐约的气流声。

  09

  钟源重新回到教室的时候,已经上课十分钟了。不过她也没有喊报告,直接走进了教室。正在上课的物理老师刚想叫住这个目空一切的女生的时候,钟源正好走过了讲台,朝下面自己的座位走去。转过来的背影,一滩依然没有洗掉的红色,和湿淋淋还在滴水的裙子,让老师闭上了想要训斥的口。钟源在座位上坐下来,旁边的秦佩佩悄悄地从桌子底下递过来一包卫生巾。钟源盯着她看了半分钟,然后抬起手把秦佩佩的手打开,因为很用力,所有人都听得到很响的“啪”的一声。“你干吗啊?”秦佩佩委屈的声音。“我也想问你,你,干,吗?”钟源擦了擦脸上半干的泪水,平静地转过头,看着秦佩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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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他的白衬衣真干净,比班上男生干净多了。”

  “你有发现他把领子立起来了吗?校服这样穿也可以的哦。”

  “他到底有没有染头发?阳光下看起来有点红呢。”

  “他好像不爱讲话,从早上到现在没有说过一句话呢。”

  处于话题中心的顾森西突然抬起头来,拍了拍坐在他前面的钟源的肩膀,“喂,可以告诉我学校的食堂在哪儿吗?”钟源闭上眼睛,感觉像是被人塞了颗定时炸弹在肚子里。她最后还是转过头来对顾森西说:“第二教学楼背后。”钟源不用看,也知道周围的女生此刻都把目光锁定在她的身上。那种如芒在背的感

  觉。“嗯,知道了,谢谢。我叫顾森西。”钟源转过身去,低头整理抽屉,再也没有搭话。顾森西摸摸头,耸耸肩膀,也没在意。倒是旁边的秦佩佩转过身来,笑容灿烂地说:“中午一起吃饭吧,我带你去,我叫秦

  佩佩。”“哦,不用麻烦了,我自己就行。”顾森西笑了笑,然后起身走出了教室。秦佩佩的笑容僵死在脸上,这是无论顾森西的笑容有多么帅气迷人,也无法挽救的事

  实。钟源忍不住微微侧过头,结果正好对上秦佩佩看向自己的目光。

  也无所谓。

  又不是第一次。

  05

  放学之后已经是傍晚了。

  火烧云从天边翻腾起来,顺着操场外围的一圈新绿色的树冠,慢慢地爬上头顶的天空。也不知道那片稀薄的天空被烧光之后会露出什么来。夏天里感觉日渐高远稀薄的蓝天。

  刮了整整一天的风终于停了下来。

  只剩下一个被火光烧亮的天空。

  顾森西推着车慢慢地从操场边上的小路走过。

  操场上十几个男生在踢球。

  新的学校有更大更好的球场,有专业的室内游泳池和跳水台。有四个网球场,还有一个是红土的。有比之前学校更高的升学率和更激烈的竞争。有更强大的文科基地所以也有更多漂亮

  的女生。然后在接下来的安静的时刻,摇晃成一棵巨大的灌木。有绵延不绝的高大的常年绿色的香樟,而不是以前学校的每到秋天就会变成光秃秃的就是没有办法融入这个新的环境里。哪怕穿着一模一样的校服,也会觉得有种微妙的枝桠的法国梧桐。介质,把自己包裹起来,隔绝在周围所有人之外。有超过五千的巨大的学生数量,如果要全校开会的话,整个操场都是黑压压的人。

  顾森西走出校门的时候,看见推着车从自己身边走过的钟源。自行车轮胎应该是被放可是这些很多很多的东西,顾森西都觉得和自己没有关系。光了气,扁扁地压在地上。那种孤单的感觉,会在每一个嘈杂的瞬间从胸腔里破土而出。“怎么了?”顾森西从背后招呼了下钟源。

  钟源回过头来,看见顾森西盯着自己扁扁的轮胎,明白他指的是自己的车。不过钟源也没说什么,摇摇头,“没什么。”然后就转身推着车走了。顾森西站在原地愣了会儿,然后跨上单车回家。

  像是与自己没有关系的世界。每个人都像是存活在子宫中的胎儿一样与这个世界保持着同步胎动的联系。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果有一天切断脐带,抽空羊水,剥离一切与子宫维系的介质,那么,我们都会变成

  什么样子呢?安静而庞大的,与自己没有关系的世界。

  06

  顾森西推门推不动,然后又敲了好几下门,依然没有动静。于是顾森西只好把书包放下来,在里面翻了很久找出钥匙,打开门。母亲坐在饭桌边上,也没有吃饭,盯着电视发呆,父亲坐在沙发上看报纸。顾森西很难不去联想如果回来的人是顾森湘的话,那么从电梯门“叮”的一声打开

  时,母亲就会搓着手迎接在门口了。当然他不会去和已经去世的姐姐比较这种东西。所以他也没说什么,把钥匙放进书包里,换了鞋走进去。父亲听见开门声,把报纸放下来,从老花眼镜上面把目光投到顾森西身上,“哦,森西回家啦,那吃饭吧。”

  森西旁边的位子依然空着,那个位置上也摆了一副碗筷,甚至还盛上了米饭。顾森西装作没有看见,一边埋头吃饭,一边不时晃一眼电视。电视里正在播放的是关于战争新型武器的研发和限制,所有男生都会感兴趣的话题。

  顾森西吃完一碗米饭,因为眼睛舍不得离开电视,于是就顺手把旁边那碗摆在姐姐座位面前的那碗米饭拿了过来。“你干什么!”一直坐在旁边本来一语不发的母亲突然像是回过魂来一样目不转睛

  地盯着顾森西。“吃饭啊。”顾森西淡淡地回了她一句,目光粘在电视机上也没有挪开。“你给我放回去!”母亲突然拔高的音调把顾森西吓了一跳,但随即也在他心里撒

  下了一大把图钉一样的厌恶感。“你放在这里也没人吃,最后不也是倒掉吗?”顾森西忍不住顶了回去。“我就是倒掉也不要被别人吃掉!”“你倒掉了也是被老鼠吃!”

  “你这个混账东西!”母亲抄起放在菜盘里的调羹朝顾森西用力地砸过去,顾森西偏头躲开了,但是头发上还是被甩上了一大团油腻。

  顾森西蹭地把椅子朝后面一踢,站起来,说:“是不是我也去死了,你就高兴了,你就满意了……”

  话没有说完,就被旁边父亲甩过来的一个响亮的耳光给打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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