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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某人-大梦。(更新至第五章。)
本帖最后由 ‘景子.。 于 2010-1-21 18:03 编辑
《大梦》是柯艾人气作者猫某人充满个人色彩的散杂文集,比起描写技巧和感情的宣泄,更注重思考和生活中的细节。以强烈的时代背景和语言特色,叙述了三代人的真实经历,以情叙事,旨在倾诉对漫长生命之旅的眷恋和期望。
作 者: 猫某人。 出 版:长江文艺出版社。 类 型:小说文艺 > 青春。
序
美人缭乱
文/猫某人
王杨西貂、诸葛飞飞都是有名的美人,她们活在书画上、活在颂歌里,在流传的故事里得了永生,就连轶事绯闻什么的都带着神仙的灵气和励志偶像的风采。
我们学校的男生绝不是这样的。
粗略一表的话,他们要么左手茶杯、右肩书包、脚上尖头一脚蹬,要么皮靴花衫足篮球;不是成群结队出没在BBS和体育场上,就是拉帮结伙盘踞在学校后街的小饭馆里,一边挥舞着啤酒瓶,一边对老板吆喝“把电视声音调大点”。
他们在入学花名册里排成长长一列,在毕业照上站成扁扁一排,一个翻页再加一个快门的时间,就刷拉咔嚓地化作一个细细的叉号了。
昨晚接到离校通知后我开始打包行李收拾铺盖,一直折腾到了后半夜;打开校网时发现,在线的只剩下那些漂在大洋彼岸享受时差的人了;他们头像边上即时更新的状态栏里,不是抱怨球赛结果的脏话,也不是为母亲节装出来的娇嗔,而是几句完整的情景:
“我靠!老子在e-Bay上看中一个大清嘉庆年制的官窑八仙杯。我出到500美金,居然还有人跟我抢!更可气的是才刚过了一晚上,就被抬到1700美金卖出去了!谁说美国人不懂古玩?简直精得要命!……不会是祖国来的师弟吧?”
“想念我美丽的师姐们。包括成教的女同学们。米国房东太太,甚凶猛。”
“听说你们不扔壶烧桌了,也不夜爬军都了,不扰人清梦了,也不酒醉闹事了,我竟然有点难过。”
……
像“一怔”、“相思”、“哀愁”、“惆怅”这些东西,翻涌起来是眨眼间的事,稍一加温也就滔了天。
于是就在毕业当天,我突然开始怀疑自己错过了什么桥段,甚至根本错过了一整个大场面。
心思重的人多少都带着点酸腐气,出门倒个垃圾、去个超市什么的,都不忘揣着想象和期待,总觉得要阅人阅世发了感慨,才算逛出点名堂来。
他们可能头上顶着纳米烫、脚下踩着人字拖,心却早就躲到地球的另一边、端起架子搭起了矫情。这时他们很老派,或者说是在痴迷这种渴望老派的状态:他们扳着手腕、别着食指,掀开书或者抽出纸的动作,夭矫得非常迷人。
他们特别容易就能一往情深起来。而书上说,一往情深的,都是美人。远处的朝阳光线就像一把把金黄色的小飞镖,“嗖嗖”朝窗口扑
来、直挺挺向门外冲去,照得人眼花缭乱。我就在这个时候爱上你们。
内文:
醉世
散板儿
我想念你。
【一】这段醉醺醺的岁月正式开端到底是怎样的,已经无从查证了。
1 当最后一缕夕阳洒向食堂,我的心和你的一样荒凉。这是我大一那年上第一堂课时听到的一句赋;之所以说它是赋,是
因为我的室友王酌坚持认为,一个教《民法总论》的老师随口抱怨抱怨学校,是不能跟真正的诗歌相提并论的——不然,你要逼得海子从铁轨上坐起来骂街么?看在这句顺口溜音律尚且流畅、感情还算充沛的分儿上,也就能勉强算一句“赋”。王酌还发明了一个逻辑,就是“穷山恶水出刁民,天下谁人不识君”。她坚持认为,如果不坚持对现实表示些不满、刻薄或者绝望的话,人生就虚伪得连一点诚意都没有了。
她嘟囔这些的时候正赶上下课,后半句刚脱口而出就轻飘飘地淹没在了急促的铃声里。
一般情况下,事情都会朝向意外或者截然相反的方向一头栽去的。就比如宇宙可能只是待得太闷了,于是偶尔学着打了一记钻石星尘拳,结果那些本来可以凭借着跨度和纵深、恒年累月地去颐养天年的大星球们,就在这一瞬间碎成片、弹开来;偶尔会有那么一片残渣穿透了流层,随便掉在了地球上的某个角落里。结果就是这毛边角料一小块变成了珍贵的符号,被锁在展柜里、录到镜头里,编成完整的传说钻进人们的脑袋里,让他们以此为荣为耀。
至于那些更壮观的大块头到底飞去了哪里,它们究竟怎么个来由,接下来还会有多回旋曲折,最后是要炸成火球还是冻成冰砖——看客们可是很有专业精神的,他们早就合上了耐心,仰头等着新一个热闹的爆发去了。
就像暮春的大风,把犄角旮旯里的尘埃挑出来织成了一段好看的暮霭,刚一得意,那些丝丝缕缕却被夏天的暴雨一阵冲刷,沿着远山的驼背没了下去,再也不见了。
我就读的这所学校就坐落在这样一个水清沙白的山沟里——那些山峦驼背的最底端,东临村庄,西接山寨,南朝乡路,北面大山,再往北有皇帝家的祖坟,再往北……就到了河北。学校门前的公车站牌上清一色都是长途汽车的号码,如果身手够敏捷的话,你挤上长途汽车,再经过两个小时上蹿下跳的旅途,就能见到地铁,见到高楼,见到立交桥,见到CBD,就能欢快地奔向城市每一处沸腾的角落了。于是,每一届淳朴的校友都亲昵地把“去市区”叫做“进城”。据说很久很久以前曾经有一对情侣,男孩毕业后进城找到了工作,女孩还在继续念书,于是每隔整整一周,他们才能踩着公交车搭起来的鹊桥、隔着沙河匆匆地见上一面……
王酌曾经一针见血地指出,正是这种油腔滑调加速了我的本土化进程,简直都要和这片大好山沟融为一体了。
王酌是我四位室友中的一员,山东人,脑筋很好,念书也念得很刻苦,更令我佩服的是她并不是什么温驯恭谦的良民,在努力上进的同时从来没有半点亏待自己的地方,吃喝玩乐小资小调什么的,她都能搞得风生水起有模有样。简单点儿说,皇帝日理万机时什么样,她什么样;皇帝怡情纵乐时什么样,她也什么样。王酌有个亲弟弟,叫王盏,正上高二,我觉得这个组合听起来特别左膀右臂、文臣武将、龙腾虎跃……反正穷尽一切形容都不能充分表达我对王家的敬畏:一酌一盏,这到底是要把人生规划成怎样的极致呢。不过对于王酌来说,一次又一次地超越我的常识底线并不是什么难事,曾经有一次她跟我聊天时异常淡定地说,将来她生儿子的话,一定要起个大气的名字,王者;生闺女的话可以时尚点,走日系路线,就叫:王室。
听罢,我当即在内心深处冲着她虔诚地跪下了,手匍额匐的那种,半点犹豫都没有。
当然王酌这样的人可谓是霓虹中的头牌、奇葩中的花魁,我其他几个室友跟她比起来只是些庸脂俗粉了——只有当她们辱骂我“早晚有一天要亲手缝上你那张贱嘴”时,为人的气势才能勉强跟王酌相提并论。
我上铺的典子是本地人——她警告过我很多次,她的家乡在高速路彼端的城里,跟脚下这块热土是泾渭分明的两个时空,所以不准管她叫“当地人”;否则,她会考虑每天半夜时在上铺练跳绳。实际上典子性格还不错,不像其他本地女孩那么骄纵扭曲,虽然我第一天在寝室里遇见她的时候,她甩着两条细细的胳膊、空着手站在一旁,她的一双家长肩扛手提地紧跟在左右护驾开道。典子她妈妈长得滋润富态,但这并不影响她爬到宿舍那狭小的上铺去为她女儿铺床叠被,我坐在晃得非常厉害的下铺上,用两只脚尖勾起拖鞋,打算跟典子搭上几句话,却一眼瞄见她爸爸蹲在墙角的壁橱前,一层层地往壁橱的内壁和隔板上贴白纸。
其实“壁橱”这个词用在这里并不合适,甚至有可能歪曲事实:学校的宿舍楼无论在国内外,还是银河系内外,都堪称建筑史上的奇迹。每间三乘五乘三的狭小空间内,成功地饱和了三张上下床,三张桌子,六把折凳,两个锈迹斑斑的铁皮架子,六台电脑,六个暖壶,十八个脸盆……以及六位欢蹦乱跳生鲜俊美的活人,和他们整整四年的行李包裹衣帽鞋袜全部家当……于是那六个所谓的壁橱,实际上是能工巧匠煞费苦心在墙上挖出来的六个窟窿,把手伸进窟窿里面就能摸到天然质朴的砖头,可能还有一点淡淡施着的灰妆。
这些是我后来才知道的,所以当时只好硬着头皮把整个行李箱都塞了进去。我妈从家里打电话过来嘘寒问暖的时候我也没敢抱怨,傻笑了几声搪塞了过去。我听到电话那边我爸一边翻着报纸一边低声说了句“多大人了,这点出息”。
所以,我第一次见到典子的时候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冲她点了点头,目光里带着毫不掩饰的醋意。这之后我们俩还有一次一模一样的沉默的照面,之间整整相隔了三年。
住在我对面上铺的是小戈,东北女孩。她是寝室里唯一一个会滑雪,敢蹦极,手头还持有B本驾照的人;同时,也是唯一一个迷恋言情电视剧、一看就幽怨、一幽怨就感同身受柔肠百转的人。小戈和她男朋友是高中同学,并且早就顺利地从眉来眼去发展到互进家门、拜见尊堂了;但一直令小戈心神不宁的是,她男朋友在外地上学,这个被无数影视作品乐此不疲地使用的设定,每天都能在小戈的脑子里演出些新花样来。当然,都是些不祥的纠结的剧情。小戈的男朋友曾经专程跑来请我们这些道义上的娘家人吃饭,那个看来沉稳老成的男生应该并不知道,他女朋友究竟为他们的前途幻想了多少种悲欢离合。不过,他拉着小戈的手一起去结账的时候,小戈得意得一步三扭,简直就像一条蜈蚣,还是一条手脚并用、大翻花绳的蜈蚣,在我们一桌人焚烧到死去活来的妒火中舞动得如诗如画。
小戈的下铺叫付莎林,河北人。相对于其他几个人,付莎林没什么怪癖,也从来没有任何濒临越轨的极端言论或者行为,我思考了很久,都找不到一个能用来精准地描述她的关键词,也许就像王酌说的那样,即便再过五年,十年,如果要从这个校园里找一个人来作为全国高校女生样板的话,也只有付莎林了。付莎林拥有全寝室最规律、最严格,其实也是最正常的起居作息:每天早晨七点她会准时出门,中午回寝室午休,下午五点半吃饭打水,晚上十点关灯睡觉;每次见到她的时候都是脑后单马尾,背上双肩包,左手拎着装习题考卷的纸袋,右手提着卷纸和暖壶——暖壶盖上用马克笔工整地写着“××××(寝室门牌号),付莎林”。其实在某种意义上她是非常伟大的,比如我的生活履历上长年累月写满了“通宵,通宵,反转地球”,王酌是“厥词,厥词,人间失格”,小戈是“肺疼,肺疼,烟雨朦胧”……所以我猜付莎林很有可能是教务处特地安排在我们身边,用来中和这些歪风邪气的净瓶观音;或者从她身上才能总结出,什么是真正的人如其名:开学第一天,我把她的名字听成了“扶他林”,就是那种专门治愈跌打损伤的软膏。
她们四个的共同室友就是我,我叫朗君,可能是平时喊小戈的时候太像在喊“小哥”,于是由小戈【主拒绝】、典子【副拒绝】、付莎林【被迫凑数】组成的反对组认为,在大庭广众下叫我“郎君”这个事是非常有伤风化的,所以就用“小狼”来代替我在任何场合的称呼——“你们快别逗了,”我刚要义正词严地拒绝她们的无理取闹,王酌已经先旗帜鲜明地投了上一张反对票,“小狼子,别跟她们这帮封建妇女一般见识。”
……
于是王酌再次为全寝这样重大的一个决议拍了板儿。
国庆长假前发生的一个事件,使得王酌的上铺一直空了四年。为此,那年元旦我们往寝室门上贴春联的时候,还有意把上下联改成了“六谷丰登,五畜兴旺”,我说不清这种做法到底是在小心翼翼地避讳着什么,还是在隐隐传达着内心深处那一丝寡薄的同情。再后来,我们
连这种仪式都省略掉了。
子曰,留不住算不出流年。
当有什么东西比时间跑得还绝情的时候,时间也就什么都不是了。
2
我们这一届新生例行军训时,被集体打包运到了某炮兵部队,而这个部队埋伏在山沟后面更深邃的一个山沟里,出了院墙,就算你指着山麓破口大骂都不会有什么回应,那点微薄的力气瞬间就被昏暗的远方一口吞了下去。
比起以往各届在学校操场上排队散散步,然后去澡堂洗澡回宿舍睡觉的前辈们,我们被调教得异常惨烈。整个军训期间只有一套迷彩服,一双回力鞋,四十个人挤在一间屋里,睡在用十几张上下床拼成的错层通铺上,每天早晨五点半时就会被教官拎到场院里一通疯跑,然后牵到水泥地上顶着太阳齐步走、正步走、向左走、向右走……每天只供应三杯开水,开饭前要先站好方阵唱军歌,哪个方阵说唱就唱、唱得响亮就先放进食堂——这种方法究竟能不能激发军魂鼓舞士气,我并不清楚;我只听见众人肚子里一阵一阵抽搐的咕噜声在疯狂地旋转跳跃着,而且越来越雄浑壮阔。
挨饿其实并不算最痛苦的,况且,就算部队食堂几乎每一餐都能把茄子煨成炭黑,把鲫鱼烧成煳焦,把油条炸得笔挺硬朗,随便抄起一根就能冲到小巷子里去打群架,或者转身就能拿它塞进灶台搪火……我们几个女生也真的不好意思每天把“饿”“饿死了”“我要吃肉”“给我一碗米饭,我能飞越泰山”这种话时刻挂在嘴边。
虽然每次当我们眼巴巴地看着男生方阵率先冲进食堂时,都恨不得立即飞奔过去、拜倒在他们教官脚下,但脸上却依然坚毅得云淡风轻的,想着好歹也要给自己帽檐底下这副青春少女的皮囊保留些尊严。而且,要脸面又不等于饿肚子,只要有过人的智慧、胆识和分工合作的意识,任何人都能体面地行走在这茫茫寰宇之间——这是王酌的原话,并且她一直是一个言必行、行必果的巾帼英雄,虽然她的“言”、“行”之间多少都会有些偏差。
王酌所谓的“有勇有谋、互助互利”也没什么技术含量,她不过是要小戈拿酱黄瓜去邻桌换腐乳,指使典子装肚子疼去福利窗口讨红糖,然后付莎林……付莎林是个连瞎话都不会编的人,她只要站得远远的就算帮上忙了。然后王酌亲手把大桶里浸着的茶叶蛋捞出来,淡定地塞到我的迷彩服口袋和帽子里……
简言之,王酌所谓的体面战术就是吃着碗里的,抢着锅里的,自助过后还要打包带走的。起初,我们半夜躲在被窝里拿茶蛋蘸红糖的时候,还多少伴随着一些不甘堕落的自责,以及老泪纵横的哀鸣,然而当我们听说男生那边都是直接端着整屉包子回去当夜宵之后,我觉得我们瞬间变得伟岸了起来,尤其是王酌,简直就是她为我们撑起了这半边蔚蓝的天。
相比起来最痛苦的还是不准自由洗澡,更没有换洗的衣服。每天训练结束收队回寝的时候都会路过军官们专用的澡堂,每当这时,我们这条缓慢行进的队伍就会愈发磨蹭起来,好像马上就要弯成一个环状,纠缠着澡堂没完没了地旋转起来了。直到流连回望的角度超过了脖子的承受力,我们才会渐渐死心,垂头丧气地等着身上的迷彩服自己沥出白色的盐粒来,飘散在夕阳的余温中。
军训第一天下午,我就发现两脚的踝骨、后跟和脚掌都被那双复古的潮鞋磨烂了,袜子结结实实地糊在脓液和血痂上,每迈一步它都会挑衅似的扯上一扯。我刚举起手打算喊报告,教官却扭头径直朝向对面的方阵走去,一边朝一个偷懒的男生的腿窝狠狠踹了一脚,一边冲着我们喊“向右转,跑步走”。就这样,我咬牙切齿地扳着两只脚,苦苦拽着队伍的尾巴一直跑到日落西山。好容易挨到洗漱的时间,只见全连一百多个女生径直冲向那只有五个自来水龙头的厕所,她们原本纤细柔弱的胳膊紧紧搂着脸盆和毛巾,已经绷出了嶙峋的肌肉和凸爆的青筋。
我识趣地败下阵来、撤回宿舍,因为如果换作我自己的话,估计也早就目露凶光大开杀戒了——在我们眼里,那几个凉水龙头早就幻化成了美好的花洒莲蓬头。
然而宿舍也有宿舍的烦恼,本来我盘算得很好,要以一个又放肆又解气的仰面朝天式倒在床上,然而望着床头那块方方正正的被子,我再次退缩了。第一天搬进营地宿舍时我就在教官严厉的训斥中,对着这床被子施功作法、推拿抓揉,头拱牙咬手脚并用地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才最终把它搞成这副见棱见角的模样。所以我当即决定把它变为我床头永久性的装饰物,就算现在天上飘下鹅毛大雪,明早方圆五百里冰冻三尺,我也要坚持供奉这块饱含着武学精华的丰碑,决不妥协。
我就这么干站在床边愣了十多分钟,期间楼道里的脚步声、水声、说笑打闹声、争吵声、围观时的窃窃私语甚至迎战这种窃窃私语的各种你来我往,没有任何改变地持续着。我猜如果现在有人站在楼道里,像观察那些被打了什么奇怪药水的小白鼠一样仔细观察我的话,应该能看见一种异常消极的情绪正在不断地从我的天灵盖里钻出来,一边瞄准着我,一边凝结成了一套沉重的棺椁,虎视眈眈地寻找着从天而降的最佳时机。
但问题是,我连那只承载着人类期冀的老鼠都不如——它起码还有一个建在高精尖科学实验室里的小房子可住。
我放弃了和老鼠争宠的想法,开始思考一些相对而言胜算更大的事情:不如索性这样坚持几天,把脚上的伤口沤得更严重点——听说中午有个女生中暑栽倒在训练场上,摔掉了一颗门牙,就被送回学校去了。就在我打算枕着这个如意算盘倒头就睡的时候,王酌把我拽住了,她把付莎林那个上自习时专用的大水杯递过来,让我去洗脚上的血泡。
那是满满一大杯热水。
王酌得意地向我展示了她的决策过程,她说,五个人里就付莎林的水杯容量最大,每次领开水的时候能多存一点,所以只能牺牲她的嘴来拯救我的脚了。
于是就在我遵照集体战术、把藏在迷彩服口袋和帽子里的鸡蛋偷渡出食堂的时候,付莎林一直蹲守在粥桶旁边,一饭盒接着一饭盒地狠狠喝着稀饭表面那层米汤,直喝到她不停地打起了水嗝。就这样把晚上这份开水省给了我。
我本来当即决定要跟这个充斥着肮脏交易的组织彻底划清界限。然而,我舍不得那一大杯热水。
非常舍不得。
表针刚爬到晚上九点,随着几声熄灯哨响,营地宿舍就一排一排地黑了下去,黑得非常利落,非常彻底。
人在困境中所爆发出来的胆量和耐力,远比想象中的“极限”和“奇迹”强大且实际得多。等到教官们整队归寝后,我们就开始在黑暗里屏息凝神地沿着墙壁摸索起来,最后终于在柜子和墙壁之间的缝隙里找到了一个电源插孔。全屋四十多个女生瞬间从各种各样的角落里摸出手机,轮流爬进夹缝里充了点儿电,就迅速蜷缩到铺板上发起短信来,淡淡的电光随着按键忽明忽暗,仿佛一片游荡在夜河里的萤火。
军训期间手机被明确列为第一违禁品,按照规定要围剿的依次还有扑克和杂志漫画,但遗憾的是没有一个人打算遵守这些条款。就连付莎林这样本分的模范生都偷偷在书包里塞了本莫泊桑短篇小说集。总之这个禁令在我们看来已经荒谬到了莫名其妙的境界,甚至有人故意随身带了好几本艰深晦涩的专业书,专门用来羞辱那些负责查抄他们的年轻军官,和刚入伍没多久的士兵们。
午休时就有三个男生拦住了他们的小教官,起哄说规定里没写着要禁止的东西,就不能被没收。“所以,教官,不让带手机我们就不带;可是这上没写着不让带PSP,是吧?”他们模仿着教官浓重的地方口音,拖了个阴阳怪气的尾音。教官似乎没有意识到他们的别有用心,严肃地回答说这个要向上级反映,然后就朝连长办公室走去了。而没过几秒钟他就腾腾腾地跑了回来。三人自觉不妙,下意识地护住脑袋准备挨打,小教官从口袋里掏出个本子递到他们面前,有点拘谨地问:
“你刚问的P……那是啥?写下来,我去请示。”
这四个本来就一样年轻、看上去就像同班同学一样的男人们突然就这样陷入了沉默。
其实那一瞬间,我听见自己心里还是有几声欷?#91;的。
我们这五个人挤在四张床板上,默默地望着房顶发呆,就像五个嵌在墙上用来宣传保护农民工权益的广告浮雕。其中表现得最老实的就是典子,她从熄灯开始就紧紧抱着枕头往床板上一躺,嘴里不住嘟囔着“我的床,亲爱的床”,看起来她和那张床的关系比浮雕和墙壁的还要亲昵上几倍——虽然典子第一眼看见这个四十人大通铺时,就不顾身边还跟着导师和教官,气急败坏地爆了几句粗口;她这才意识到,自己之前居然犯了如此低劣的一个错误:在她经常用来教训我的那个比喻中,那条链接人类生活和史前遗迹的高速公路,另一端并不是她的学校;而是应该再绕着崇山峻岭转上几十里,直接延伸到这里来才对。
看完这出精彩的变脸,王酌倚在床头铁栏杆上,一边慢悠悠地剥着从食堂偷来的茶叶蛋,一边下结论:只要关起来训几天,妖怪也能变神仙。我在心里疯狂地朝着王酌点头表示赞同,忍不住又伸手去摸了摸脚上的血痂。
然而刚过半夜典子就开始不安分了,她不停地蠕动和翻身,不是突然用膝盖撞到小戈,就是一胳膊肘磕在王酌下巴上,最后王酌忍无可忍地推了她一把,我和付莎林赶紧拿起手机照了照,才发现原来典子一直睡在两张高低不平的床板的拼接处,她已经在这条凸起的木头棱子上翻滚了好几个小时。
王酌板着脸,没吭声,最后侧过身去使劲往一旁挪了挪。我认为她的背影里有很多可以解读的内容,其中包括歉意、让步和顽固,以及深深的无奈。典子咬紧牙关,较劲般坚持躺在床板间接口上。我觉得仿佛就在这一刹那间,身边凭空多了好几座钢楞荒芜的土山。
我伸手把自己那床一直供奉在床头的被子拽散,垫在了床板间的凹缝里。轻轻拽了拽典子的衣角,然后学着王酌的样子转过身去,摆出一个高枕安眠的架势。
当时我以为,那些小小的酸涩最终会化作抱头痛哭的场面。不过几秒钟之后,那种百感交集的情绪就被现实的困倦成功地压制了下去。
类似的感受在几年之后又遇见了一次。
十天后军训结束时,我们几个又不治而愈地腻歪在一起了,甚至在返校的班车上,王酌还帮典子从膀大腰圆的体育生屁股底下抢了一个座位,两人靠在一起冲着坑坑洼洼的公路指手画脚,把市政规划单位从头到脚数落了个痛快。
这段民工生涯被某种与生俱来的默契封了箱、加了盖,贴上了平静安宁的标签,再也没有人面对面地翻弄过。
3
军训回来后我见到了我的第五位室友,也正是这时才知道她就是那个军训时磕掉门牙、提前返校的女生。我第一次和她打招呼的时候,她正忙着把一大块花布挂到床铺四周,也是从那时开始,我才知道集体宿舍里还要有“床帏”这么个生活必备品。
她特别认真地看着我解释说:你看,挂一个床帏的话——我的意思是一定要尽量围严实些,这样那些不相关的人就没办法偷看你的隐私了。
我没怎么听懂她的意思,也不太习惯她说话的口吻和措辞,但还是礼节性地随便嗯了几声,象征性地帮她钉了几个钉子,然后就没怎么和她打过照面。
第二天中午王酌没回寝室,在宿舍楼底下发短信约我“一同在室外感受一下金秋十月的校园”。我又好气又好笑地把这条短信朗诵给小戈她们听,然后对着一屋子笑得花枝乱颤的人说:“王太后今天看来又忘了吃药。”
我气喘吁吁地跑下楼,站在楼道口四处张望了好一会儿,才发现王酌站在离我差不多一里地以外的食堂门口,冲我微微招了招手;我刚迈到她面前,她就直截了当地震撼了我一下——不是“我要赐你三尺白绫”,而是“辅导员告诉我,咱们屋那个姑娘,这里,不太和谐”。
王酌跷起食指,刚打算指着自己的脑袋当作说明,又觉得这么做有点吃亏,于是手腕一翻改戳在了我头上。我站在原地使劲领悟了几秒钟,才明白王酌刚才那句荤话是什么意思。还没等我挣扎着反问她“真的假的”,王酌已经斩钉截铁驳回了我的犹豫,语气笃定得就像用蝇拍打个苍蝇一样,就连展展翅膀、蹬蹬毛腿的时间都没给我留下。
王酌告诉我,那个女生军训第一天时就因为走路顺撇被教官从方阵队里撤了下来,谁知道她站在操场边上列席旁观不到十分钟就晕倒了,根据旁观同学的描述,她是毫无征兆地、以直体前倾的姿势正面摔倒在了地上,具体动作可以参照多米诺骨牌倒下时的样态——估计这个目击者也不是什么等闲之辈,再不然就是王酌生来就是个评书大腕。我努力在王酌声情并茂的故事中寻找着情节的主线和话题的中心。
“反正辅导员就是这么通知的,”王酌看出我在敷衍她,就赌气把后面的内容咽了回去,“你记得告诉她们也注意点。”
我毫不怀疑王酌所传达的这个事情的真实性,但是在真实度上,我觉得作为一个忠实的、真正久经考验的王酌室友,应该在对她的精彩口技表示了毫不保留的膜拜和感激之后,把她讲述的内容拎起来丢到水里涮上两道,就能得到还原度比较高的事实了。
结束了和王酌的紧急磋商我回到寝室,付莎林已经准时离开上自习去了,小戈正塞着耳机对着电脑傻笑,从她笑中带泪、泪色缤纷而又掺杂着几分忧虑的表情来分析,她应该正在看日剧;同样是塞着耳机、面对电脑,典子显然和小戈所投入的感情相去甚远,从她不时倒吸一口冷气、恨不得整个人都跟着屏幕旋转起来的状态来看,她应该是在玩游戏——那个新来的女生,她的床被床帏封得严严实实,什么信息也提取不到。至于王酌,此刻她应该正专心致志地坐在公民道德与行为修养课上闭目养神,脸上微微浮现着无牵无挂的祥和表情;她的内心依然被一种五行八卦的情绪所左右着,牵引着,欲说还休却又为道义所困……她急切盼望着把刚才没讲过瘾的部分完善起来:是的,这是她刚发给我的短信,我毕竟不是能未卜先知的神仙或者老道。
就在我按下回复信息的发送键、手机屏幕还在显示“发送中”的时候,我抑制不住内心的惊慌,用连自己都感到天塌地陷的音调尖叫了一声,如果此刻在我眼前连着麦克风的话,电平表应该会在这个瞬间超限到自爆。
那个女孩不知什么时候从自己的床铺上爬了下来,钻到了我的床上,就这么直接坐在我背后看着我发短信。
我顿时感到一股电击似的穿刺感从脚底直蹿后脑勺,鸡皮疙瘩爆满全身。典子和小戈却正都忙到各自的关键内容顾不上抬头,只有典子伸手使劲敲了敲我的床栏杆以示噪声抗议。我就这么毛骨悚然地跟她对看了好几秒钟,倒是她先开了口:
“我之前就跟你说过了,要挂好床帏,不然就看见了,对吧?”
我的脑海里顿时闪现过了“变态”“人格分裂”“这就是地道的神经病”“我靠活见鬼”等群魔乱舞的大字……恍惚中这些狂草书迅速沿着我的眼睛耳朵皮肤蔓满全身,然后又迅速地把我的床铺从里到外缠绕得密密麻麻,触目惊心。我胡乱伸手朝床上抓去,攥着她的胳膊往外拖甩,我自己也狠狠地撞在了床边的桌子上,桌子上面铺着的报纸和座镜、茶杯、化妆水饭盒什么的全砸飞了出去,这时小戈和典子才摘了耳机,目瞪口呆地看着我把她死死按在地上,她趴坐在地上一动不动,笑着对我说“我就知道你一直在看”,“你们都在说我坏话,我都听见了”,“嘘!我少了一颗牙,别告诉他们”……
小戈把电脑桌掀到一边,几乎是用连摔带滚的动作从上铺翻了下来,冲到门口吼了一声“来人啊”;典子使劲攥着手机,语无伦次地重复着:“……报警!”“有神经病!”
……
我猛地睁开了眼。冷汗过后,我发现其实截止到我们揪在一起扭打之前,这个梦还原得如此真实。
第二天中午我非常婉转地把这个梦复述给了她们四个,除了付莎林脸上一直配合着惧怕和忧虑的神情,其他三个人包括我自己反应都不大。最后王酌不温不火地作了个最终总结:这个事,居然都编出动作戏来了啊。
然后也就再也没有什么续集或者花絮了。
听我妈说,我小时候有一次在菜市场看见了宰鸡的全过程,之后一看到鸡肉都会大哭大叫,折腾了一年多才平复下来。
而这件事过去才半个月,我们几个也都入乡随俗地挂起了床帏,大概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和床帏进行着殊死的斗争,不过交战的重点无非就是怎么绑夹子、怎么穿麻绳。最后这间十五平方米的袖珍户型,被我们成功地改造成了五室一厅的高尚错层建筑。
若干个深不见底的小宇宙就这样并行不悖地环绕在一起,永远也没爆炸。
书筋
【一】
不喜欢那种声声啼血的悲剧,并且厌烦宿命似的结局。
所以,每当看到替补席里垂头丧气的替补,或者八卦杂志里上吊跳楼的新闻,又或者中年妇女在对着手机嘶吼“你说,我今天看见的那个女的到底是谁”,我都会迅速在心里像复读机一样默念上几遍“一定会反转的”。
那些看风水搞营建的师傅们,都管房顶中央那根最结实的椽子叫“脊梁”。
身为脊梁,是一定要出类拔萃的,要出众到就算旁人用尽赞颂,都不能表白个尽兴似的——靠山,顶梁柱、台柱子、主心骨,听上去就很有民心所向、君临天下的伟岸感。
而对于那些小人物,形容起来就简陋得多了——他们活得莫名其妙的,活得没什么意义。
几年前,我就结结实实地莫名其妙过一回:某天放学后,我满脸使命感地撞开家门,把代数秘籍、英语题库什么的往饭桌上一甩,大声嚷嚷“我要考美术生”、“跟艺术比,人类的存在太有限了”,气得我爸搁下报纸,反手把筷子 在盘子里,一声脆响,两点菜汤:
“再折腾,我让你现在就有限了!”
“我原以为你挺让人省心的。”班主任在教室后门截住我,盯着我手里的椅子皱着眉头说。
好比节食的人见不得觥筹交错的场面,就连听到撕饼干包装袋的声音,都能让他的胃好一阵痉挛;有些事情对于我来说,微妙极了。
高中时我的座位紧贴在讲台底下,如果连接老师眼镜的上框、讲桌外沿、我的头顶的话,就是一条流畅的直线;但在这个盲区里的日子并不好过,每天自习课一开始,班主任拎同窗们上去个别训话的时候,那些教诲会近水楼台先灌进我耳朵:“别松懈,你考个重点还是有希望的”、“某某你这次月考怎么搞的?你看人家某某,天天背到一两点呢”、“什么都别说了,下周叫你妈来学校”、“你还打算混下去是吗”……
而每每此时,班上的美术生们就借着专业补习遁逃了,三五个人抄起几根铅笔,搬了椅子,腋下夹着几本小说杂志,口袋里明目张胆地揣着话梅和薯片,大摇大摆拉开后门、列队出游。
那扇年久失修的后门打开时,“吱呀”地响了一声,瞬间窜过一堆堆辅导书垒起来的战壕——现在想想,那应该是一幕能得最血腥特效奖的画面,长矛锋利地刺透了全班人马,一整串血泪淋漓,无人幸免。而最不幸阵亡在两柄利器间的那个,应该就是我了。
我猜,我父亲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培养出枭雄,而且这个妄念并没因为他的后代是个女孩而有丝毫减弱。有一次,他拍拍我的脑袋指着金
銮殿里的皇位说:“闺女你看,那是个专座。”
那年我三岁。
所以,这个一早就拿《资治通鉴》、《康熙字典》、《红顶商人》……这种雷书给小女儿看的老爷,怎么可能容忍一个“我要走街卖艺”的志向呢?我第一次斗胆扔掉课本、加入遁逃队伍的行动,也被班主任一通“家国前途”的训话碾了个粉碎。
我隐隐觉得,这情景仿佛威严的父亲拧过我的脑袋,指着讲台底下的课桌说“那是个专座”。
本科时,美术鉴赏课的讲师是个不怎么现实的人,印象里他往教室第一排桌子上一坐,指着幻灯片上雕梁画栋的古建筑说:
“我真后悔当初入错了行,真的。”
在他眼里,最潇洒的工作不是公务员,而是修故宫的家族工匠:晌晴天日上三竿,他们踱着方步出来,慢条斯理地攀上斗拱、门楣,画花草云朵、麒麟龙凤,举目远望那一层层琉璃瓦檐、波光璀璨的宫城宝殿,也就觉得,这世上没什么能比自己更气派的了。
“不过在我老婆眼里,大概没什么比‘装修队’的民工更寒酸的了吧。”
好像所谓愿望,都是在反复的冲动和妥协之间拉扯上一阵子,最后变成了一段不太情愿的自嘲。
我上小学的时候还没有网游,也没有手机可以发短信消遣——虽然这话说起来带着点醋意,不过,我们那时的玩法确实文艺得多。教室后面的墙上都会有个“学习园地”,除了令人头晕目眩的考试排名,语文老师每周都会挑几篇优秀作文贴上去——旁边还会附上他洋洋洒洒的点评和签名。结果,那几页薄薄的绿格稿纸摇身一变化作金銮宝座,承载起了班里少年们的无限荣耀。
于是除了下五子棋、看漫画、翻墙出去买酸梅粉回来讨班组长欢心,每个人又增加了一项工程,就是为了上榜而埋头搞创作。像什么诗词歌赋,报效祖国,科幻武侠……总之为了博得语文老师的青睐,少年们竞争得像模像样;这些必然逃不过父亲的法眼,单是被发现不务正业就已经赚得他一番咆哮;而等他跷着二郎腿草草翻过稿子后,又补上了一句轻蔑的“没出息”。
我当时在格纸上歪歪斜斜地写了一句“天空中的彩虹就像一条扁扁的板凳”,也就是这句话顿时让我爸觉得,这个窝囊俗浅的后代,八成是他人生中最大的败笔了。
【二】
讨厌“没出息”、“冷板凳”这种盖棺论定似的说法,因为我总是在说服自己,要相信即便一个故事经历了再多艰苦、寒碜的桥段,也不一定会以惨淡收场。
比如,我爸绝不允许自己伟大的培养计划落空,于是在他的训斥和监督下,我咬牙切齿地把那句比喻修炼成了“天空中的彩虹就像一条扁扁的板凳,可是有云彩、飞机经过时,它变成了宏伟的桥梁”。
所谓愿望,即便在反复的妥协和退却的消磨下,也会顽固地留下一丝回旋的余地,写上未完待续、下回再见。
就好像只要捏起一小条皱褶,软趴趴的面团就变成了昂首挺胸的饺子;就好像日记里那些鸡毛蒜皮的流水账,页页篇篇连绵不绝,最后黏成了一道厚实耿直的书脊;就好像哪怕是一个临时的小工,当他站在庞大的脚手架间,看着太阳沿着日晷的刻度爬上天空,也能对着万丈光芒瞄准直线,把金箔贴在梁间,把松木塞到殿顶,然后掸掉衣襟上的泥浆,冲着鎏金穹顶上的五脊六兽,和百年前人头攒动的大殿,挺直了脊梁,说一声“不客气,小意思”。
(注:书筋,指评书中诙谐而正面的角色。)
长慕
一万言情
我一直都是个吞吞吐吐的人。
而且是一个习惯性想尽办法掩饰吞吞吐吐的人。
我猜这些你都知道。
有些词生来铿锵耀眼,比如功勋、伟岸、壮怀激烈,即便最普通的一个,也有着一拎出来就能独当一面的气势;有些词不是,它们看起来多少有点陪衬的样子,比如的地得、你我他、向在往、读想写。
不过,它们之间存在着非常狡猾的默契。形容起来的话,那是一种听着听着就被揪紧情绪的感觉。那是好像翻着翻着,就发现有什么从同样的字体间距纸张中跳了出来,一个字一个字敲打到眼角最容易流泪的地方,脑筋最容易木讷的
位置,和心底最容易瓦软的回弯。就是这样,它们轻而易举地变一个花样,就能诱发无穷无尽狂热浓郁的回应。
比如,我随便从它们这些副助词中拿几个出来排列好,你就能看到:我,在,想,你。
从很久以前开始,闺情、春怨和牢骚都是羸弱的象征。
直到现在,我看电视前都得把那些唐诗宋词藏好,然后紧皱眉头、佯装赞同地附和着父亲骂:
又是神神道道的后宫片。
李煜、赵佶都是劣君。
他们低劣得连一句硬气通透的话都讲不出来。
我初中班主任是个活生生的老式宪兵,口鼻凛冽,耳目如炬。她平时最大的乐趣,就是清剿课桌抽屉里的席绢和琼瑶;而且,自从旁听了一次语文晨读、听见林黛玉进贾府那篇里居然有“这位妹妹好像以前在哪见过”这种放肆的粉戏后,以《红楼梦》为首的一堆名著也跟着遭了殃;然而更不巧的是,我同桌就是班上的图书管理员,会经常喊我跟她去图书馆帮忙搬全班人借的辅导书和习题簿回来。这样我有非常多的时间,能在路过文艺区高峰嶙峋的书架时,溜过去蹭几下那几排新得锃锃作响的精装书,翻上几页贾琏妖娇,王熙凤御气凌人,还有刘姥姥舍身搞笑的段子。
更要紧的是,我会不露声色地掏出本子,背着灯光照抄那些华丽的描写和嬉笑怒骂,直抄到手腕发抖,圆珠笔尖不停在纸上画着空圈。
我会赶在同桌清点完借书卡之前,摆着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从书架里绕出来,再掩饰性地跟她扯上几句二元方程,或者世界现代史,估计直到现在,她眼中的我都是一个刻板的怪人,而且是一个非常胆怯的怪人。
有一次搬书回来时,我非常大意地把摘抄本搁在了书堆上。结果眼睁睁地瞧着班主任随手把它抄起来,翻过,脸色翻涌,勃然大怒。她用两个手指头拎起本子的一张内页,噼咔噼咔地抖动着,冲着我同桌咆哮。
直到现在也不知道,我那个默默站在那里挨骂、转天家长也被请来挨训的同桌,到底是在用怎样的表情盯着我气息虚弱的后脑。
我紧紧低头揪着课本的一角,恨不得钻进桌上那些小刀刻过的凹槽里。
弱到连一句确凿明白的话都讲不出来。
每次看到学校楼道里、马路上有的女生倚在墙上打着电话嬉笑,或者躲在教室后排往粉红色的本子上摘抄小说歌词,再或者割腕跳楼指天骂地,我恨不得立即转头速速驾起一团云雾逃走——而同行的室友不是这样的,她会仔细地探听笔录、认真地揣摩思考,然后说:“好感人啊……”
“怎么能这样呢,我真想替她骂回去。”
“既然是遇人不淑,就不应该辛苦自己。”
每当这时,你就会看见她浑身散发出观世音一样的光芒,这些烂白矫情的台词,被她的语气衬托得无比庞大深沉。
而她的男朋友第一次请我们吃饭、满脸幸福感的女生暗示我讲点什么时,被誉为寝室话痨之神的我想了很久,挤出一句“祝你们早点回老家结婚吧”,自以为又实在又应景。
半晌,她拍着我的肩膀跟我对视,眼神里写满了:我是该怀疑你的智商,还是你的人品。
其实只是因为在我看来,这些都是私密到令人窒息的。
无论它们快活或者苦闷,顺理成章或者离经叛道,都要妥善地藏在连空气都触探不到的地方,然后才有可能百毒不朽,万古长青。
我曾经非常认真地苦恼过,如果有一天,上帝或者太上老君突然现身,许诺我可以实现一个愿望时,除了“世界和平”那种冠冕堂皇的句型,还有“请让索罗斯去死”这样的梦话,应该怎样去表达,才能描述出一个最划算、最贪婪的目标——或者说,到底怎样的言语来陈述自己才是最合适的?
就好像无数次寝室夜谈时,听着那些绘声绘色的桃闻轶事,我总会猛打一阵腹稿,寻思着要用一种最不突兀最不低级的表达来插进这个讨论,结果一直犹豫到话题结束、众人意兴阑珊地睡了过去。
用最流行的话说,这就是别扭。
教我外法史的老师就是个别扭人,而且别扭的等级非常人能敌。有一次他像老太太一样瘪着掉了一颗牙齿的利嘴,坚持把看不惯的制度从头数落到脚,讽刺挖苦的修辞一句不落;间或麦克风里传来“哧哧”漏风的声音,我们也都会默契地忍着笑装正经——不然他就会立即停下讲课进度,严肃地跟我们探讨起“无神论真的会导致组织纪律涣散”这样的指桑骂槐的头疼话题来。
而这一切差劲的印象,在我参加他组织的家庭元旦联欢时得到了扭转,或者是逆转。
他家客厅四周的墙上全是密如蚁穴的书格,从《檀香刑》到《金瓶梅》应有尽有;他妻子细心地把手缝的鞋套套在我们脚上,摘掉我们衣服上沾着的头发和纸屑。
他眉飞色舞地指着妻子说:“我第一次鼓起勇气跟她约会的时候,这个女士居然穿了一身藏蓝色的西装来;我当时就想,哇,我再也不要跟她交往了。”
他面颊略带红晕地指着我们说:“别以为你们在底下眼神交流我看不见……不过算是很给我面子,所以就算嘴角露气也得讲下去了。”
就在这一瞬间,我顿时觉得他可爱得像杯盘里的水仙花一样,风姿绰约,风华绝代。
看电影的时候,半分钟的静音是可以接受的,一分钟的景物扫描也是能勉强当做文艺手法来忍耐的;如果超过五分钟,导演还没安排主人公说什么有意义的台词、做什么有意义的举动的话,那么看起来除了退
场以外就没有更合适的选择了。而就这样悻悻退场的人当中,会不会有你呢?这些微乎其微的可能,在我心里盘旋了个来回,又轻轻搁回了原处。
直到现在我也写不出一个像样的句子,又生活化又文艺——就是能达到主编的要求,短短几句就能煽得人春心萌动的那种。
所以我只能用擅长的别扭的方式来周旋着说这些给你;我更喜欢在那些生来光芒万丈的词汇里挑出十个,百个,千个,万个,写成滔滔不绝的诗词歌赋,或者没完没了的大论连载,或者不腐不蠹的流水账,在每一个日子开始和结束的时候经过你的耳边。
或者市井到俗气,或者文绉绉到晦涩,或者尖酸或者温情。只说给你听。
for your 2009 06
你好,塔司埃
塔司埃:你好。
我猜,现在你的班主任脸色应该不会太好;估计她正皱着眉头瞪着你,心想,不如直到高考把班级信箱封起来吧。
此时此刻,你离高考还有半个月,而我离毕业也只剩了一个月。混住的宿舍里,双学士班的老女人们忙着打包行李、联系快递公司,累得面如土灰;而大一的小姑娘们,跷着脚坐在上铺,一边拿勺子挖西瓜一边看那部最近红得发紫的韩剧,笑到花枝乱颤。
风扇咿咿呀呀地把蚊帐吹起来,空气里发散着初夏特有的焦糖味。
那是太阳晒在银杏叶上灼起的香氛,后调是细微的毛躁和恍惚。
好端端的,突然听到“未来”这件事的时候,总觉得那就像一场云里雾里的天文学讲座。我们站在离轨道亿万光年以外,眼巴巴地仰望着无数恒星、行星、星际物质们搅在一起螺旋飞行、紧缩膨胀、交汇并行——而永远看不到它们的消亡。
我们早在它们衰亡之前,就已经塌陷成了传说。
不知你有没有怀疑过——反正我就会时常猜测,电影镜头里那些扬帆起锚的水手们,其实并不像气宇轩昂的船长、或者各怀鬼胎的政客财阀那样,对即将展开的旅程充满无限希望和野心。看起来,他们不过是在雄浑的背景音乐的敦促下,把各自的忐忑、疲惫和不情愿从水里捞出来、系在船舷,然后眼睁睁地望着坚实可靠的大陆渐渐远去,消失在岸边强壮的吊臂肩上;转回头去望望前方,就只剩大朵大朵乌黑的咸盐水翻涌着那些水草海带和虾米仔鱼的尸体,仿佛是鲨鱼刚刚剔了一个牙,然后打了一个嗝,嗝出了一团浓密的阴天。
沿着颠簸的前途看过去,见不到欢喜的影子。连隐喻都没有。
似乎在一段崭新历程开始前夕讲这些,听起来有些不够吉祥如意;不过,如同你我担心的一样,赛场、战场、上工、考核、相亲、失业、就医、罚款……好像值得烦躁和怯懦的事情早已遍布整个星球,只等着一项一项轮换经历。每一次出发都不怎么令人欢欣鼓舞,都是垂头丧气而又神经兮兮,甚至心惊肉跳,直到真切地听到自己喉咙里那一声沉闷的呜咽。
我们每天都在和这些“不得不”的事情对峙着,大多数时候它们甚至没有前因后果,没有选项提示,没有场外热线连接,它们就是一张不知什么人什么时候起草的日程表,莫名其妙就盖章通过、付诸实行。这一张令人窒息的表格上面,标定了起始终止、加强关注;只要时间一到,就在耳边手边狂跳起来,催促着你从庇佑所或者安乐窝里惊醒过来,要么离弦而去,要么连滚带爬。其实,我们甚至从来没有打算飞奔过,就连只是远远望着前方那些引领者矫健妖娆的背影,都已经明白这不过是一个盛大的热闹;自己脚下拙劣的步伐,看起来不过是一场热闹的追捧。
刚才去楼下宿管那里交钥匙时,低年级的女生们正在巴掌大的值班室里穿梭游弋着,“阿姨我借把锤子”、“您偶尔也批准我男朋友进一下楼嘛……”,还有的女生趁乱把自己的泡面塞进了微波炉,然后一路小跑地吸溜着面条在宿管的叫骂中跑上楼去。我觉得自己这个热闹凑得很非凡。
而上一次跑得这么快是入学军训的时候了,为的是抢在男生前面在班车里占一个座位。
刚刚入校的女生们脸上写满了沮丧,她们把留了一整个假期才刚刚垂过肩膀的头发扎成了高中时简陋的一把刷,把用攒了一整个暑假的零用钱才备齐的面霜、手霜忍痛丢在宿舍的小床上,告别了才入驻一天的理想学校,晃晃悠悠地拎着行李,满脸沮丧地爬上了班车。长如龙阵的班车队,在某个父亲一句“你们的轮胎检修过吗”的吼声中,蹿出了校园,穿过了破破烂烂的小城镇,越过了山沟水渠,开向了隐蔽在蒙蒙雾气中的营地。
军训的过程就如你形容自己的生活那样,受罪而平常。我们从第一天起,就在营房门背后为返校倒计时,用每一趟正步和跑圈来计算时针的滚动,用每一口杂米稀饭来怀念学校食堂鲁菜园笑容可掬的师傅;半夜一起披着被子坐在小马扎上值岗时,用铅笔刀把学校发的坚硬的月饼平均分给寝室女生,悄悄用面纸包在她们枕头旁边。
两周后返校时,除了狂喜还是狂喜。
新生大会上,我望着笑容可掬的校长,再瞄过脸色黝黑的同窗,怀疑这是一场非常怡然美好的预谋。
在预知的沮丧对比下,即将到来的释放如此成功地支撑了我们那点务实的希望。
过了司考的扔掉近视镜,忙着套上黑西装奔赴了官司的战场;拿着注会证书的,急匆匆地用高跟皮鞋敲开了外企公司的大门;强势的女生向外企提出加薪的请求,弱气的男生也在盘算公务员的公费医疗;在教练眼皮下忍受汽油味的他,用期冀中漂亮的车子支撑自己的意志;在和装修商智斗的她,脑海中只剩下美好的房产轮廓,还有还清房贷后得意的表情。刚放下期末试卷的他们和她们,已经开始学会发短信说“没有时间陪你看电影,我还有些事”,然后合上手机,转回头去,在大屏幕上寻找股票的拐点。
每一个人都在为了实实在在的目标,而实实在在地努力烦恼着。
所以没有人能在起程的时候就欢呼雀跃起来。
或者我们只是一直在屏气凝神地注视更多落幕后的荣耀。
我们其实从很久以前就开始强迫自己,要像一个真正的唯物主义者那样,要有大智大谋,要会预见,要举手投足中流露着大将的风范,要豁得出成败,不要用丝毫含混蒙蔽自己的宏景前程。然而很多事情即便被扣上了无望的标记,也只能在结局的瞬间到来时,才会迎来意料中的那些情绪的元素。比如如释重负,比如畅快高歌或者放声痛哭,比如连续剧只有看到终局、迎来那个也不能改变的结果时,我们才会鼓掌说“真是太精彩了”,或者“编剧的脑子被门挤了”。
我们就这样平凡地欢快着。
我们就是那些又惆怅又忧郁的卒子水兵,一面留恋陆地,一面焦急地奔向彼岸。
这样无论是功败垂成,还是得以全身而退,或者有再多愤愤不平、哭号崩溃,这些不美妙的表演依然藏在我们的底线之后很远很远的地方,在我们幻想着的“下一次机会的降临”后面,远在很久很偏僻的地方。
所以我想告诉你的是,就算有很多很多可能,它们会是不顺利的,是坎坷的,是不公平的,是不尽如人意的,是坍塌的,不用忙着为尚未到来的它们预演伤感。因为在迎接你的各种情绪中,总会有一句是:哦,就是这样的。
潜台词就是:所以继续吧。
忘掉吧。
新的烦恼又开始了吧。
你欢乐的,猫某人
致敬
编号23 ——I Hear You Everywhere
编号第一段【自从经历了一场科技含量不高的抢劫后,我已经很少有机会抛头露面。这种情况,让我怀疑现在的物价是否已经高得轮不到我出山了。
用童话大王郑渊洁的话说,我叫DD18350123,你可以简称我编号23。用大多数人的话说,我叫“一张10元面额的人民币”,不过称呼我“亲人”或者“情人”的也大有人在。有人用我买杂志,有人靠我果腹;我去过医院,进过募捐箱。总之如果我也能带着那些曲折离奇的经历进了“奔腾验钞机”的话,早就大红大紫了。事实证明,我在钞票圈里是个末流——我想当红钞票,我不能总是既无名又无聊。
比如像现在,云彩袅袅,春风暧昧,可是听银行职员和顾客吵架实在很心累。】
我紧攥住大衣的领口,一面努力不让里面的睡衣领子露出来,一面绷着脸和柜台里面那个表情如刀削斧凿一般的大婶据理力争。
事情的起因很简单,我弄掉了银行卡,为了及时拿到每月一度的稿费,我咬咬牙,拿起存折,顶着吹面就寒腊梅风出了宿舍。结果,可能职员大婶今天心情欠佳——有可能是发现了她儿子给他们班最丑的女孩子写情书之类的吧,总之她刁难我说1000块以下的必须去支行取。我们各执一词地争论着。
我在本市重点高中的文科班里排中等成绩,十次有九次考第23名——绝对中等的名次——我们班一共46人。这倒不至于让我有什么触动,不过,和我业余投稿子的杂志社联系到一起的话就不一样了。杂志社有23名固定写手,我是资历最浅的一个,每次人气调查结果都很糟糕;编辑总是半带着无奈地对我说“加油,我亲爱的末位排名者”;比起这样直接的刺激,另一次经历就更隐忍些:我偷偷跑到杂志的论坛上逛,看到“最喜欢的作者排名”的投票帖子,踌躇了很久还是点了进去;我仔细地从第一个候选名字看到最后一个,没有我,只看到“其他”的选项孤零零地戳在那儿。
杂志社的其他固定写手,特别是那些人气排名在个位数的作者们,都拥有庞大的粉丝团。无数年轻鲜活的ID在网络上疯狂地发帖,表达着对他们的无条件崇拜;他们也拥有专门的助手帮忙整理稿子(甚至听说编号01和编号02有助理随时帮他们买咖啡和提包包);他们还拥有强大的美术团队帮他们的单行本设计光鲜拉风的封面。主编也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依然亲切热烈尺度很大地和他们谈天说地,以示宠爱有加。
但是没有人记得我叫什么,从主编到邮寄样刊的助理都半开玩笑地叫我编号23。我终于开始对这个数字反感起来了,但现状并不是狠狠熬几个夜、再像雨后的蜗牛一样,每个月都顽固地用一个崭新的故事在作者排名表的末尾爬上一道就能解决的。爬过以后多少会留下些泛着暗淡亮光的痕迹,不过没人在意它到底是眼泪还是唾液了。总之,就像那句大白话说的那样——貌似是天空没有翅膀的痕迹,但我已挣扎过?可我的偶像是郑渊洁,我不能总是23。
【窗口越吵越热烈,于是我索性支起上半身看热闹——此时此刻,应该没人关心一张纸币竟然摆着如此拟人的姿势吧?
窗口外那个女生,乱蓬蓬的头发底下瞪着一双大到发空的眼睛——其实更醒目的是比眼睛面积壮阔得多的黑眼圈,指着墙上银行工作条例,和坐在我跟前跷着二郎腿的大婶反复强调职业道德什么的,这种缺乏技巧的辩论尤其让我觉得心神俱疲。
本来就不会有结果的事情,费力气坚持有什么意思呢。
太傻了。】
我平抚了一下愤怒的心情,把紧攥的存折丢进窗口,说:“好吧,取1000。”
趾高气扬的大婶带着得胜的神情,澳洲火鸡一般梗着脖子,点了1000块纸币用比我还夸张的力度撇了出来。
我接过钱,然后数出900块,扔回了取款口,说:“存900。”
【还没等我感慨完,戏剧化的一幕就在面前发生了。那个银行大婶的反应比我激烈得多——再怎么说,我也是一张见过世面的钞票。
银行大婶气得差点让脸上的妆裂成块,稍微再用点力估计就会噼噼啪啪地散落一地了,但凭我的经验,她不会甘心被一个小丫头这样戏弄。可正在我瞪大眼睛期待下面的好戏时,银行大婶涂着朱红闪片的手指甲就向我们10元钞这边伸来——这在我的意料之外。还没来得及和朝夕相处多日的其他钞票告别,我连同其他零钱都被逮住了。】
“听不懂吗?1000块钱以下的业务不受理,取不行,存也不行!”气急败坏的银行大婶拿走了整钱,把一堆几元几角的900块扔回给我。
果然,就尖酸刻薄和狠毒而言,模仿永远比不过发自肺腑。
我只好裹着大衣里那一怀抱零碎的钞票,艰难地在把树枝和电线杆搞得纠结成团的风里往学校跑。
【事情发生得如同所有按部就班的阴谋,我就这样被这倒霉的小姑娘抱在怀里,数日来第一次接触到了屋外的世界。透过衣领的缝隙,看到与我想象相差甚远的、其实不很清澈的天空和刮得一团混乱的春风,没有原上草,没有桃花卉。】
编号第二段
【晚上将近10点的时候,我懒洋洋地躺在女生宿舍的床上惬意地假寐着。黑眼圈女生正在电脑屏幕前噼里啪啦地打字,内容是和什么人吵架——如果你认为钞票是文盲的话就大错特错了,什么年代了都。突然,她手指停在回车键上,整个人都僵硬住了。
屏幕上出现了“……呦,你这个末位排名者,编号23!”看到这个恰好和我一样的、却明显不是褒义的名字,我觉得事情突然变得有趣起来。】
不定期的写作、谈心、教育课,对于我来说,都能让我随时把自己的脑袋放到门缝里,然后再狠狠把门关上。尤其此时此刻,我坐在一堆丑陋得分不出头绪的零钱堆里,像个糟朽的地主婆。
基本上,我每次与编辑的对话都是这样的形式:
——编辑:“嗨~如何?”
——我:“嗯!如此这般这般如此!”
——编辑:“……嗯。”
——我:“……嗯?”
——编辑:“……唉。”
——我:“……”
而且每到这种境地,主编就会适时地从QQ里钻出来,用一贯戏谑的语气讲:
“……呦,你这个末位排名者,编号23!”
我还以为我早就适应了这句话——目前看来依然没有。
【女生的表情像大头贴连拍一样戏剧性地变化着,起先眉飞色舞,到气鼓鼓的包子脸,到微微地撇嘴;最后,我看见比我熟识的那些硬币还沉重的眼泪从她眼圈里涌出来,窸窸窣窣地代替她的手指敲打着键盘。
有时我不得不为这些人的常识叹息,电脑如果长期受潮的话,从硬盘到CPU都会内伤严重。
可怜的。】
我也会枚举普罗米修斯、美狄亚、坦塔罗斯、阿佛洛狄忒!我也会搬弄古龙、温瑞安、余秋雨、钟道新、方文山和郭敬明!我咬紧牙关,不想在宿舍里发出那种没出息的抽泣声,整套气管膨胀刺痛,如同元旦时给班里吹气球吹到最后、那种从头到脚憋闷坠胀的感觉一模一样。
鼻涕和眼泪不分彼此地流淌下来,在身边摸面纸,竟然只有那些油腻腻的零碎钞票。我随手抄起一张10块钱,没头没脑地骂它:
“你身上为什么就不多两个零?!”
【我猜发明过山车的人一定是嫌生活过于安定,像我们这种随时就被捏来攥去的,就绝对不会向往那种刺激。黑眼圈女生瞪着我,眼泪和鼻涕流得有些滑稽。我好气又好笑地想,姑娘,想发财可以,可是要我身上多长出两个零的话——你当我是冥币么。】
“……好吧,你要真是多两个零那就见鬼了。”我用手背抹了一把鼻涕,为自己还能随时自我解嘲的小聪明破涕而笑。
宿舍窗外正是一天中校园里最热闹的晚饭时间,背着书包夹着课本心事重重的,手里拎着暖壶和晚饭急急忙忙地,跑向篮球场推推搡搡地,每个都在特定的轨道上毫不重合地运转,没有任何常理上的可能会让书包和暖壶、还有晚饭和篮球在一瞬间在天空中齐飞舞。
他们像拼图的每一小块上面的字码一样,左14或者右37,都泾渭分明地摆在尺度标准最合适的地方。
我趴在窗户上,看得鼻子又开始微微酸皱起来。
不能来点什么出人意料的么。
吁。
【就这样,我因为她好似能看出我想法而惊魂甫定,只得任由她摸出一支马克笔,在我身上画了两个不周正的圈。那双刚刚哭得很红的眼睛挤出一个笑意:
“没关系……1000块有什么了不起的。”
她嘟囔着,紧接着一滴眼泪砸在我身上。
我讨厌这种温热的液体,它沿着我的纤维晕开一圈潮湿的痕迹,让我心的位置的纸质瞬间薄得弱不禁风了起来;这对于闯荡江湖多年的我来说,是一种小羞耻。
这是怎么回事。】
编号第三段
那天晚上我拽住室友表态,说一定要写出篇主流之作,以扭转在读者眼中的不堪印象。她一边用指甲钳锉着指甲,一边上下打量我,用一种带着那么些无奈的语气说:“亲爱的同学呀,我觉得当务之急你应该去谈一场恋爱。”
啊?
【那天晚上她蹲在床头的小桌前,对着镜子足足盯了自己一个多小时。在镜子忍住没碎之前,我也只好一直这样近距离端详着她。怎么说呢。从头到脚没有任何端淑娴雅的潜质。
那波澜壮阔的黑眼圈。
不过,有还说得过去的眼神。】
即便是抱定了“体验生活”的立场,我还是觉得命运的齿轮大神哪里转得有些不对。
即便是真的在旁听(好吧,是偷听),并且思忖着“当喜欢的男生与不相关的人谈话时,少女应该有怎样的情怀呢”时,为什么我要采用佯装在课桌上睡觉的姿势——原本可以假装看杂志,或者假装为了电磁感应定理踌躇思索,哪怕就是挖鼻孔也最起码可以坐得很舒服、且能时不时瞄一眼“清秀,抑或如平面模特冷峻的侧脸”之类。为什么要像现在这样抠肩塌背。低级策略。
正在我打算用怎样的幅度更换姿势、不至于被前排围坐在课桌上聊天的男人们发觉的时候,他们的话题已经开始渐渐地逾越了懵懂年华的尺度。
关键词没有离开过英语课代表的三围。
自恃见多识广的我正轻蔑地抽动嘴角,打算用起身离开来结束这件矫情事的时候,他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接着附耳说:
“23的肩带露出来了。”
呵痒的音调,在耳朵边上磨蹭了过去,带着点绵绵苏州腔调的普通话的温度。
如果这个温度带来的是春风早寒燕子阙、胡不归,但为何偏偏承载了“肩带露出来了”这种信息。
如果就算这个音调偏偏说的是“肩带露出来了”,为什么一定要在刚刚议论完“英语课代表的三围貌似是36、24、38”后,在我的肩带前加上“23”这样一个形容词。
如果只是这样揶揄着说完,而不是促狭地伙同其他人笑起来。
这个世界根本没有这么多有利于弱势一方的如果。
我别过脸,用能控制自己尽量淡定而迅速的最大能量转身走开。
【看完了这一出,我心里有一点隐隐怅然若失。对自己免费看戏的那部分心态稍稍鄙夷过之后,总觉得这若有所失的感觉,并非因为黑眼圈只是被简单嘲弄一下、而没有大喜大悲;而是我觉得,她把她的钱包连同我一起扔在桌子上可能是更复杂故事的开始,特别是我看到那个满脸尴尬的男生伸手捡起钱包的时候,我被黑眼圈的眼泪泡湿过的部分有些很怪的感觉。
这种感觉并不是很畅快。】
编号第四段
丢了钱包后的半天中,我的沮丧指数也达到了史无前例的高度。对着截稿日历和编辑的头像,手指却只能在回车和清除键之间弹跳,然后把脑袋搁在桌子上、而不是像一直以来企图用门挤一挤,然后就盯着光标在眼前不紧不慢地闪动着。
就连那句本来应该是讳莫如深的“编号23”也激不起我任何逆反的斗志。
然后我拎着装着洗漱品的篮子晃晃悠悠地朝澡堂走去。
路上我目睹了我曾经幻想过的一幕,书包和暖壶、还有晚饭和篮球在一瞬间齐飞舞;但并不是烟火一样奇妙,而是紧跟着女生的抱怨和男生的对骂。
初春料峭的风吹得眼睛里的潮湿有冻成冰的冲动。
站在淋浴下的时候,我眼角的余光瞄到了英语课代表,这是一幅基本所有男生都想带着防水相机混进来抓拍的不可错过的风景。
在文章里编造过那么多充满小聪明和势均力敌场面的我,在遇到这些无穷尽嘲弄和揶揄的时候,也只能悻悻走开,而不能像笔下那无论何时何地都聪明伶俐的女一号一样,用坦然和调侃的语调,说出一句理直气壮的“你可以怀疑我的胸,但不能怀疑我的怀”。
编造过那么多流畅的或抒怀或立志的排比句的我,在看不到愿望——哪怕只是借着季节有冒一点嫩芽——的时候,也只能无言以对,卑微地在调侃中甘愿充当搞笑艺人一样的角色,然后留给自己一副落魄的神色。
第一名,榜眼,铜牌,名落孙山,度量衡这种东西,是一直牢牢跟在身边的。
曾经用炫耀的笔触,漫无边际地描写那些树的年轮,鱼的鳞片,幼年时缝进小荷包的乳牙谁比谁多几颗,用来记录最私密情绪的水笔芯比演算数学的圆珠笔芯多几根;就连同样都是“立春”这一天,暖风也是吝啬地慢慢吹着;从玉门关到秦淮岸的距离,也只能眼睁睁地、一点一点等着自己轮到春天。
曾经模仿陈旧的情调写下了这些:过期的面包就要下架;裹不上礼物的灯芯纸只能放弃;偏离主题的段落篇章必须被咔嚓掉;跑道上最末的那一个,注定会在新闻摄影器取景框远远之外的地方。
可是当这些浅白简单的道理轮到自己身上的时候,为什么不肯承认呢。
热水从头顶淌过,混合着痛痛快快的泪水和啜泣,消失在水花飞溅和排风扇抽气的巨大背景音中。
【跟着那男生一道在女生宿舍楼下徘徊了很久,我望见她头上包着毛巾远远走过来,看见她脸上的颜色从沮丧一点一点舒展成微微的平和,听到男生已经默默叨念过很多遍的台词对她重复了最后一遍,感到她拿回钱包的手轻轻抖动了一下。
我听见自己像她一样舒了一口气的声音。
这是在百感交集么。】
编号第五段
【那男生默背台词的最后一句,是包含了时间地点和她的祈使句。我并不奇怪她会和先前中伤过自己的男生出来漫无目的地闲逛,我奇怪的,可能就是本来应该习以为常的她的出人意料的状态。
她像刚刚发现“巧合”这个概念一样,和那男生为着每一件遇到的小事大呼小叫。
从学校的正门到第一个十字路口要走过23块水泥大方砖。
晚上7点23分的街道上,有途经过国道的卡车。
牌照是#54023的洒水车在唱哆来咪,来咪的尾音拖得特别长。
顾客为了两打鸡蛋中的一个破损和小贩争执,最后恼怒了把筐子掀翻,地上摊着23个金黄的小残骸。
比赛争抢买杂志找回的23个硬币,输了的那个要站在乔丹的战袍前做鬼脸。
我全部的注意都被这些刻意、却又实实在在发生的桥段占据着。真的想冲着她喊一句:够了,省省力气!……喂,你还没算上我呢。】
如果我可以预先知道,会有男生像等妈妈接放学一样不安地站在宿舍楼下,用背“二月春风似剪刀”一样认真的态度和羞赧的表情跟我道歉,我肯定不会一边歪着脑袋抠耳朵里的水,一边皱着眉头冥思苦想少女小说的要义——是让女主角出车祸还是直接让两个男主角朝着夕阳奔跑去呢。
在极其郁闷的时候,似乎只要有一件简单的小事,哪怕是不用绞尽脑汁不用迎合算计的小事都会带来最大的快乐和成就感。最后,我发现自己都可以挨着标明“特价23元,限时供应”的咸鱼甩卖海报、对着手机镜头笑得不在乎眼纹和虎牙的时候,这些琐碎的内容竟然已经填满了整个眼角眉梢。
路边整排整排的洋槐树在偷偷冒绿色了,像整段整段流畅的散文诗。
我很后悔没禁住鱿鱼摊老板的殷勤的眼神,不然今天就能画上一个蛮圆满的句号。因为抢鱿鱼须失手用签子划破了他的脸,怎么都觉得我是故意留下什么趾高气扬的报复性标记似的。看着那张本来纯粹溢满笑容、现在却混杂着强忍不抬手抚脸的表情的面庞,我心里突然软了一下。
到药店的时候身上只剩10块零钱,看着这张曾经沦为我YY和发泄对
象的钞票,突然很想笑。店员应该不会因为钱上有涂写而找我麻烦吧。因为还要抓紧时间赶到电脑前,把新琢磨出来的冷笑话落实到文档里、继续和编辑软磨硬泡据理力争呢。我把钱递到柜台里:“麻烦拿一块创可贴。”
【等我意识到不妙的时候,使劲伸展、企图扒住钱包加大摩擦力什么的努力均已宣告失败。我最后的感慨就是,力学原理这类所谓的权威都是糊弄人的。
还有,作为钞票,最重要的事就是规规矩矩做一张钞票。奇妙曲折的故事对于我而言,只能用来看、用来感慨。至于那些人们每天不停奋力制造出的或者普通或者壮丽的篇章,很
遗憾,都是我没有办法编纂出来的。我能做到的只是期盼着看到更多这样的桥段。好吧,再见,小23。】
——给那些你没有觉察到的、却在夜以继日发生的交替轮换。——给那些看来微小却充满了整个世界的人和事。
(本文纯属虚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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