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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晨-浮士德。(全書更新完畢)

陳晨-浮士德。


内容简介:
-在他们眼里,我是一个怪物。他们叫我怪物。

-我情愿做一个怪物。只要能守护住我唯一的秘密。
           
-那个秘密是你。

真相与谎言交织的灵魂,热血与伤口,鲜花与少年森林与城市分割的世界,血迹与热泪,哀愁与堕落深刻而尖锐的探索,这是他带给我们的茂盛记忆。
      
-那条被放逐的血路上,庆幸有你们的陪伴。
  
-你们的存在,如万丈青阳。

                                     作者:陳晨。                                出版社:長江文藝出版社。


壹 【秘密】


       如果我叫喊 谁将在天使的序列中听到我

  即使他们之中有一位突然把我拥到他胸前

  我也将在他那强大的存在的力量中

  消失

  ————里尔克《杜伊诺哀歌》

  壹 【秘密】

  1

  电影结束的时候,城市的夜空已经像偷拍画面般模糊不清。

  新街口上空的鸟群如片尾字幕般,缓慢隐现在头顶的一小片天空里。

  在最近的那个灰色的梦境里,戴着白色面具的少年们被夹在高楼的缝隙里,无数的水滴在黑暗中涌起升腾,从而折射出他们眼里五彩斑斓的浮世梦。

  这个城市的存在就像一个巨大的秘密。

  而那群少年们的故事,就从秘密开始。

  2

  如果你俯瞰这座城市,觉得整座城市都黯淡无光。那么,总有一小块领域在暗色浑浊的空气中发出些活力的光亮来,那便是校园。

  尽管校园也有阴暗面,但和整个城市的浑浊相比,那些被欺凌者的眼泪又算得上什么。

  每个学校都有被孤立的人群,他们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人。

  第一类,他们卓然不群,他们的优秀和强大可以压倒所有人,同时也把自己逼向一个别人无法触碰到的高度。这类人,他们没有后路,只能带着光彩耀人的孤独感不断攀登,使自己变得更强大,直到最后,别人对他们的嫉妒渐渐变成了羡慕,曾经的仇视也变成了仰望。

  而第二类,他们因为弱小而被任意践踏和欺凌。人们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挑战他们尊严和生命力的底线。他们无法强大,也不能强大,只能让自己变得更糟糕、更弱小。或许满目疮痍,就看不清自己身上的伤痕了。

  池海翔就是第二类人。

  可以用这样的词来定义——

  形象丑陋,体态怪异,或者基因突变。

  说得通俗点,或许是:变态,怪物,妖怪。

  或许你还没有看到过这样的男生,他戴着黑框眼镜。身材极其瘦小,脸色一直是暗黄的,脸颊甚至有些下凹,面黄肌瘦。小腿也是精瘦的,没有一点肌肉。而他的肚子却像一座凸起的小山,不安分地在他身体上凸起。他的肚子太过突兀和明显,完全不能让人理解成正常的“大肚子”。他极少走在校园里,少数几次曝光在教室外面的走廊上,低年级的女生看到他甚至会尖叫着跑开。那些假装受到惊吓的女生嗲声嗲气地跑到班里面,不一会儿,更多的女生跑出来看这个“怪物”。嘲笑和讽刺是根本不带一点儿怜悯和尊重的,他们把池海翔当做难得的谈资,讨论着他到底是得了什么病还是天生就是这样怪形。

只是讽刺归讽刺,没有人真正关心事实的真相。

  流言和伤害紧紧地包裹着这个秘密,它安全无比。

  3

  我是池海翔。早在两年前,我就知道了我身体的秘密。

  我的肚子,准确的说是小腹,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比正常的孩子要大一些。父母和同学都没有特别注意。但是,我能感觉出,它的里面有东西在蠕动,那种感觉,不像是属于自己身体的某一个部位所带来的触感。

  那分明是,原本与自己分离的东西。

  青春期,我的身体开始发生变化。身体像破茧般疯狂的发育和生长,腹部也越来越肿胀。渐渐地,它变得明显,变得像一个孕妇,可怕又可笑。

  我开始害怕夏天。盘旋在城市上空的热浪盛得似乎要掀翻所有的秘密。我的腹部比伤口还要可怕,因为它无法隐藏。相反,它变得生气勃勃。它和我的身体一起生长。

  游泳课。

  “哇……海翔你肚子里的快八个月了哦!”

  “要生了吧!”

  “来来来,我来听听……哇塞!有胎音哎!”

  “不会是充气的吧?!”

  “靠!池海翔是个充气人!”

  体操课。

  “海翔你快来做跳马!”

  “哎……你们说他的肚子要是被挤爆了怎么办?!”

  “他穿体操服的样子真像个怪物。”

  “莫非是青蛙变的?”

  生物课。

  “同学们,这节课我们做青蛙解剖。”

  “哇!青蛙……”

  “谁来用刀把海翔的肚子剖开啊,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

  “有很多像珍珠奶茶一样的青蛙卵吧?!”

  “哈哈!你好恶心!”

  露骨的嘲笑、最大限度的挖苦,这些东西承受得多了,也变得没有重量。只不过那些愚蠢的人们始终不知道真相。他们嘲笑着我肚子里怀着孩子,嘲笑着我是男孕妇。他们不知道、或者不会相信的是,我的肚子里,真的繁衍着一个生命。那是与我相通的藤蔓,他和我一样在成长,在忍受着这个世界所带来的愤怒。

  梦里的城市变成了一片茂密森林,我是居住在里面的一只吃着水草的怪异兔子。森林里所有的生物都排斥我,它们都愚蠢透了。我在荆棘草地上拼命奔跑,是为了寻找那片只属于我一个人的森林。

  4

  如果说池海翔是作为异类的存在。那么,季岸在这个班级里就显得比海翔更为突兀。

  几乎没有表情的少年,即使套上肥大的校服也无法遮挡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英气。校服永远是干净的,洗得微微泛白。说话声音很轻,话语很少,但只要一开口,就像凝固剂一样,凝固住四周的空气,仿佛只有他的声音才能在介质中流动,然后软绵绵地飘进每个人的耳膜里。

就是这样孤立的,却不可被忽视和被取代的存在。

  从一般的校园小说里就可以推断出,这样冷峻、卓然不群的男生,必然会有一股神奇的招蜂引蝶的能力,所有的情节必定由他展开,无论是什么样的爱情故事,他必定会是主角。他的冷漠和距离感是最好的催化剂。

  然而,渐渐地,却发展成了另外一种结局。

  “靠,他算什么啊,给他的情书竟然丢在教室后面的垃圾桶里!”

  “这种男生,糟糕透了!”

  “上次莫琳给他带便当,他居然连保温袋都没打开就扔到了垃圾篓里!”

  “他是个变态自闭狂吧,闷骚鬼!”

  “骚透了!”

  “憋死他!”

  如果说在其他的小说里还可以由这样一个英俊冷漠的男主角延伸出一个又一个俗套的爱情故事,那么对于季岸来说,不可能。他的冷漠是不给人任何余地的,他沉默得没有任何缝隙。渐渐地,班里没有人再对他抱有幻想和希望。就像你面对的即使是一个华丽无比的镜头,在看腻之后,也会选择换台。

  没有人再对他感兴趣,他就像一个巨大的秘密,在寻找不到破译密码后,所有人都选择了放弃。仿佛每个人都隐约知道破译那个秘密所要付出的巨大代价。代价让人害怕。

  5

  属于白昼的最后一阵铃声在校园里响起,整个校园霎时沸腾了起来。男生们还没等老师布置好作业便在课桌下捣鼓起了篮球,女生们也左顾右盼地用眼神暗示同伴是去食堂吃饭还是为了减肥去超市买酸奶。

  当戴着黑框眼镜的数学老师吐完最后一口唾沫布置好代数作业后,班里早已经哄闹成一片,短短一分多钟后,教室里只剩下寥寥几个同学在位置上磨蹭着。这其中必然有两个人,一个是池海翔,还有一个是季岸。

  池海翔要等到食堂里的人走得差不多的时候才去吃饭。那个时候只能买到被挑剩下来的菜色,而且种类很少。但是没有办法,长久以来,拥挤吵闹的环境都会让他产生莫名的恐惧,仿佛身边所有的喧嚣都是因为自己。他们兴奋谈论的话题,好像都是在嘲笑自己。他们的眼神就像是激光,都尖锐地朝自己畸形的肚子射过来。所有人的笑容都那么狰狞,每个人都像是戴着面具的小丑,在自己安全的前提下,肆无忌惮地去取悦和攻击着别人。

  这就是他看到的世界,他害怕的世界。

  而季岸是很少去食堂这样喧闹脏乱的地方的。这像是一个谜团。每天傍晚,当同学们都彼此簇拥着离开教室的时候,他静静地坐在位子上,从抽屉里掏出一本书读起来。教室里没有开灯,可是光线却越来越暗,夕阳也越来越稀薄。渐渐地,男生挺拔的身影在模糊的光影中渐渐模糊起来。

而今天,黄昏后的教室多了一个人。纪澜饿着肚子在座位上无所事事地等着舞蹈排练还没有下课的滕汐。像这个校园里最常见的拍档一样,纪澜和滕汐,两个人分别是对方最好的朋友,好到甚至让对方以为自己已经没有了隐私,仿佛两个人拥有着共同的秘密和心思一样。当然,这些都是友好和信任的错觉。有些秘密,只能吝啬地属于自己一个人。

  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是没有秘密的。

  纪澜长相普通,可是成绩出众。滕汐是班里公认的美女,但大概是因为天生内向,她好像并不为此而感到骄傲,所以,即使追她的男生很多,但大多数是马上回绝,从不和男生周旋。所以,两个人在班里的地位是平衡的。这似乎也是她们成为好朋友的前提条件。

  纪澜在位子上转着笔,肚子已经开始打架,下午有场生物考试,耗费了大量的脑力和体力,所以更觉得饿。她无奈地翻着手机,仍旧没有滕汐的消息。她转过头,看到池海翔和自己一样焦躁地翻着书桌上的书本。她又抬起头,隐约看到了海翔被课桌遮挡住的腹部,突兀得可怕的肚子紧紧地顶着课桌。

  而坐在最后一排的季岸,正低着头不知在阅读什么。长长的睫毛缓缓地垂下来,形成了一小片阴影,像是狭小但却浓密的树荫。暗黄色的夕阳中,纪澜看不清季岸的表情,但应该是一如既往的冷漠和认真。

  那种冷漠明明应该是让人感觉到冰冷和隔阂的。可为什么在凝视他冰冷的表情时,纪澜会感觉到掺杂着爱意的温暖。

  ——排练结束了,快下来!

  滕汐的头像终于在手机屏上闪了起来。

  ——我快饿成僵尸了!

  纪澜扯下耳机,快速回复后便拎起书包匆匆跑下楼。

  在跑出教室的时候,她还忍不住地朝季岸微微地瞥了一眼。男生安静地坐在位子上,白色的制服上泛着一圈毛茸茸的夕阳。他在这个世界上,像山岛纪一样高傲无比。

  可是在最近的那个梦境里,王子以沉睡的姿态躺在舞台中央。

  季岸死了。

  6

  王子。

  他躲藏在这个世界里,像高傲英俊的王子,是出众耀眼的存在。即使外表再冷漠也抵挡不住他冷峻有力的光芒。

  然而,在城市的另一端,在夜的最深处,夜来香魅惑的味道包裹着另一个季岸。

  体育场附近聚集着很多Live House。“COCO”是这一带最奢靡的夜店。

  震耳欲聋的音乐撕扯着每一个人的神经。这里不是沼泽,可每个人都有溺水般的神情,像是在挣扎,又像是在享受。如同地球腹部的原始森林,欲望、血腥、阴谋……全都赤裸裸地依次排开。这里好像没有秘密。

在这片原始森林里,所谓的身份和职业都不过是一个代号。

  你一定会在吧台前看到有男生在桌子上立起一盒烟,然后在烟盒上放一个打火机。或许你还会看到有人靠近他们……注意了,新的剧目马上就要上演。

  渐渐靠近的人打开男生立在桌子上的烟盒,然后从里面抽出三支烟摆在桌子上。男生瞄了一眼桌子上的烟,但摇了摇头。那人轻蔑地笑了笑,再抽出两根放在桌子上。男生扬起了一个不经意的笑容,接着,他抽出一根烟点上,递给眼前的人,然后就像被使唤般地和那个人往里面的包厢走。

  OK,交易成功。

  非常隐秘,不漏任何缝隙。而且……很刺激,不是么。

  COCO里面隐秘的小包厢,欲望融化在酒精里,空气中有香槟沁人的味道,喧嚣的音乐淹没了一切。男人疯狂地拥抱着少年的身体,季岸光滑的身体再一次被暴露在蓝绿色的灯光中,喘息声在剧烈的音乐声中变得更加浑浊不清。季岸从男人的臂膀中钻出,露出了一个满足的微笑。

  上色陶瓷一样诱人的肌肤、鲜红欲滴的唇、淫糜的气息和永不停息的律动。

  隐藏却可以被察觉的情色与悲伤,狂欢和哀愁。

  这就是他的另一种生活。这个秘密太过庞大尖锐,仿佛就算被说出来,人们也只是会一笑而过。它尖锐得太不真实,然而生活是不分什么真实还是不真实的,既然存在,必定有它存在的道理,必然有接受它的方式,也必然会发挥它的作用。

  没错,这就是十七岁的季岸。他的另一个身份是——援助交际。

  7

  “今天怎么排得那么晚?”纪澜埋怨道。

  “唉,下周就要公开汇演了。”滕汐摆弄着手机。

  纪澜凑过头去,滕汐本能地把手机藏了藏。脸因为害羞而有些微微泛红。

  “他的?”纪澜坏笑道。

  “嗯……”滕汐微微转过身,窸窣的语气声从背后传来。

  其实很多时候,纪澜都觉得滕汐和烟焰的恋爱是一场奇迹。

  同样是外貌出众的人,滕汐是典型的乖乖女性格,从来没有看过她对任何事物有抱怨、愤怒。纪澜常说滕汐只有两种表情,平静和微笑,这个女生,就是有着对所有事情都处之淡然的强大能力,纪澜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不可能像滕汐这样过一天。

  而烟焰,如果说每个学校都有那么几个有着不良记录却又人气极高的男生,那么,烟焰就是其中最出众的代表。每次的处分通告上都会出现他的名字,被学校记过四次大过,要不是因为跆拳道特长生的身份,每年给这所盛产书呆子的重点中学拿到好的名次,好让这所高三体育课全部被取消的学校继续冠冕堂皇地自称“我校极其注重素质教育和学生均衡发展”,估计在入学的第一个星期就被开除了。

 又或者,根本不存在让他在这所重点中学就读的可能。

  但就是这样两个性格、身份,甚至是层次都迥然不同的人,却像彗星撞地球般突兀地走到了一起。就像两条平行的轨道,它们虽然永远也不能交汇,但是它们彼此吸引,最终合并成为一条耀眼的弧线。

  滕汐和烟焰或许就是那条明亮的弧线。

  但没有人知道这条弧线能滑动多长、多久。

  也没有人知道它什么时候会滑进黑洞里,最终变成一粒没有光感的质点。

  8

  如果把学校作为一个定点。

  那么,如果向北走,便是繁华的商业市中心;若向南,则会出现越来越密集的高层住宅。尽管两边都是灯火的海洋,但不同的是,以新街口为中心的市中心喧闹无比,街头立着巨大的液晶广告屏,各式各样的喧嚣让每个穿梭在灯火中的人们兴奋。而南边的住宅区,尽管高楼密集,但因为没有大型的购物中心,所以,在深夜里,那片石头森林像是夜间孤独航行的大船,在浑浊海洋里泛起微弱的光芒,喧嚣的浪潮吞没着海面上扬起的薄雾。

  滕汐和纪澜嬉笑着从学校出来后,便沿着湖山路向南走去。周围的环境很安静,马路也不算很宽,只是偶尔有几辆公交车亮着车次灯缓慢地行驶过去。两旁的香樟树投下斑斑驳驳的影子,涂抹在两个女生的身上。

  “哎呀,今天真的好倒霉哦,体育课又是八百米!”

  “嗯。”

  “蒋雯雯今天又请假,上次她也请假,难道她一个月要来两次吗?!”

  “嗯。”

  “函数还是不会啊啊啊啊。”

  “嗯……”

  毫无疑问,一直说着“嗯”的是滕汐,而在旁边叽里呱啦唠叨着的是纪澜。虽然滕汐永远都是这样一个表情,这样一种语气,但纪澜却从没有感到过厌倦。让她感到厌倦和害怕的,是那种死一般的沉寂,即使大声说话也不会有人来应和,唯一与自己对峙的,是四周雪白墙壁苍白的回声。

  有的时候,我们说话其实只是想倾诉或者宣泄。那么,滕汐大概是一个很好的倾诉对象。她仿佛天生就有一种保守秘密的能力,她的言谈举止都让纪澜觉得安全。有的时候,纪澜甚至会觉得自己是不是一直在依赖着滕汐。她把她的伤痛、她的快乐、她每天的小牢骚都说给滕汐听,虽然滕汐只是轻声应答,从来不评述和发表意见,但纪澜却依赖这样一个过程。

  如果身边没有这样一个朋友,她的生活会怎么样呢,纪澜不敢再想下去。

  ——而那时的纪澜根本不会想到,这样的一种依赖感,渐渐地,竟然会演变成恨意。

  9

  依旧是在“每日”便利店前分开,滕汐沿着湖山路继续走下去就可以到家。那是这个城市最高档的公寓之一,环境幽静,门口的地铁可以在几分钟后抵达最喧闹的市中心。门口有穿着制服的保安,会对每个走进大门的住户们微笑。高层公寓零零散散地亮着温暖的、让人安心的灯光。

而纪澜还要转好几个路口,拐进一条又一条阴森的弄堂才能到家。

  总会在焦恩路的路口看到一个摆着煤饼炉卖水煮茶叶蛋的老婆婆。她面目和善,对路过的人都会微笑,煮的茶叶蛋也格外香,常常有晚自习回家的学生围在那里嘻嘻哈哈地挑选着裂壳最多的蛋。

  纪澜走到了那个摊位旁。

  面目和善的老婆婆看到纪澜,便眯着眼睛笑了起来。

  “小姑娘,我可是经常看到你的。”

  纪澜笑了笑,看着热气腾腾的茶叶蛋,但掂量了口袋里的硬币,犹豫了下,还是不好意思地离开了。

  纪澜居住的公寓像一个巨大的蜂巢,那是市里的经济适用房。环形结构,做到了最大限度地利用空间。从最底层仰头向上看,环绕而上的楼梯让这幢楼像一座塔。每家每户并没有过多的来往,居住在这里的,是挣扎在这个城市里最底层的人们,五十平方米都不到的家承载着他们所有的秘密和隐私。

  “妈,我回来了。”

  “饭在厨房,自己去热一下。”从里面传来缝纫机咔嚓咔嚓的运作声。

  刚把一碗水煮蛋放到电饭锅架上,便听到“咣当”一声,紧接着就听到妈妈的叫喊。

  “纪澜!”

  纪澜冲到卧室,看到自己书包里的书和文具已经散落一地。陈丽芬一手拎着书包,另一只手拿着山岛纪的CD,手微微颤抖,咬牙切齿地说。

  “我辛辛苦苦打三份工,是让你拿钱去买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吗?!”

  纪澜低着头站着不说话,她知道,最好的应付方式,就是沉默。

  “买这种东西干吗?!你钱多得直往袋子外漏吗?!”

  陈丽芬说着,就用力扯出CD里面的歌词,然后用力地将里面的歌词海报撕得粉碎。

  “妈!你干什么!”纪澜大声地冲了上去。

  纪澜紧紧地抓着陈丽芬的手想把CD夺回来。陈丽芬没有想到女儿竟然会这样做,发疯似的把CD扔到了地上,然后用力地踩着,嘴里还振振有词:“我让你抢!让你抢!让你抢!”

  崭新的CD在瞬间被踩烂,光滑的CD已经被划得模糊不清,内封也变成了一堆烂纸。

  纪澜惊呆地看着地上已经变成一堆垃圾的CD,哑口无言。

  她冷笑了一下,拎起地上的书包,然后走进房间,用了最大的力气“砰”地关上了房门,房间里的地板似乎都被微微地震动。

  “你滚出来!滚出来!滚出来!”门外的骂声比关门声更大。

  纪澜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脑海里浮现出比“你滚”、“你去死”更恶毒的话语。但她紧紧咬着嘴唇,终究还是强忍着没骂出来。

  房间里没有开灯,但并没有漆黑成一片,窗外各式各样的灯光在地板上倾洒成一片。

一片暗藏悲伤但却坚强的海洋。

  10

  “滚!”

  其中的一个少年抢过钱,然后用脚朝着那个拽着书包的弱小男生狠狠地踢了一脚。

  男生抬起微微颤抖的双手慌乱地擦着脸上的鼻涕,然后踉踉跄跄地爬起来,拼了命般朝巷子的另一端匆忙跑去,后面顿时传出一片哄笑。

  站在最中间的那个男生,穿着大一码的帽衫,他把帽子套在头上,遮住了一半的眼睛,手指间燃烧的万宝路像高楼顶端飞机的导航灯般闪烁。

  他就是烟焰,额头有一条浅浅刀疤的烟焰。

  那不是伤痕,而是混迹在新街口的少年们的一个标志,也是他们与这个城市、与这个世界划清界限的一个标志。

  在这个校园里,有那么一类人:他们可以说是校园和社会的渣滓,他们被这个世界忽略、摒弃,他们是优等生惧怕的对象;他们过早地融入这个社会,看清这个社会的本质和真相。

  烟焰就是那类人的其中一员。

  烟焰的家一定是那些装逼艺术家们特别喜欢的地方:破得不能再破的平房,紧密地被四周的高楼挤压在一起,平房与平房之间狭小潮湿的缝隙姑且可以隐晦地可以称之为“弄堂”。

  打开窗户便可以看到四周灰蒙蒙的石头森林,大多数的墙壁上用刺眼的红色写着大大的“拆”字。居住在里面的人们就像压缩饼干一样被这个城市挤压着,他们无可奈何却又心甘情愿,他们像杂草一样生机勃勃。烟焰热爱这种卑贱,这种不屈服,这种顽强。

  烟焰家的房子被涂上大红“拆”字已经有一年多了,可到现在依旧顽强不倒。这要归功于他疯狗一样的妈妈。每次市规划局和房地产公司的人来调解,烟焰妈妈就从厨房里拎起菜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冲出来,然后对着那群穿着笔挺西装的男人破口大骂,直到骂到他们后悔来到这个世上为止。

  每次烟焰都在房间里津津有味地看着窗外的这场表演,每次他都能看到那群穿着笔挺西装的男人狼狈地落荒而逃。可妈妈回到房间里,却并没有因为骂战的胜利而沾沾自喜,相反,烟焰总是听到妈妈唉声叹气。其实他也知道,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但是爸爸还躺在医院里,肇事司机还没有查出来,医药费都还没有着落,哪有钱换新房子住。

  七哥曾经对烟焰说过:“从进入道馆的第一天起,你就要对这个世界做到无牵无挂,必须把你的对手连同这个社会作为你的敌人。别人的遍体鳞伤,才是你生存的依据。”

  十七岁的烟焰还没有对这个世界恨到咬牙切齿的地步。他依旧对这个社会、这个世界抱有幻想和希冀。但他已经学会嘲笑弱者,他憎恨失败者的眼泪,热爱强者的血液。但任何一个封闭坚硬的男生,在内心的最深处,都有一块柔软的地方,它吝啬得只属于那么几个人。以前,烟焰把那块地方给了妈妈。而现在,一个叫滕汐的女孩也闯进了那块区域。

她漂亮,但那种不夸大不张显的美,让烟焰觉得她像白玉兰花那样纯粹干净。

  ——1999年9月12日。

  在校园天台上一块没有被粉刷过的墙壁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烟焰用打火机刻上这个日期,然后打着火,把刻在墙壁上的日期烤得发黑。这似乎便是印记,专属于年少的爱的印记。站在背后的女孩,看着这个额头上有刀痕的男生如火般热烈的神情,露出了干净的微笑。

  然而在1999年,这群站在世纪末仓促尾巴上的少年,还不知道,他们的故事,他们残酷的青春年少,其实才刚刚开始。

  11

  德基医院,曙光高中高一新生的年终体检正在忙碌有序地进行。

  “下一位。”护士小姐拿过体检表。

  一个身材矮小、佝着身子、有点儿驼背的男生从队伍的最前面走到扫描机前。他战战兢兢,仿佛摄像孔会将他吞噬。

  “这位同学,请你对着摄像孔站好。”护士微微皱了皱眉头。

  男生低着头,手紧紧攥着校服的一角,紧抿着嘴唇。仪器渐渐向他的身体靠近,隐匿在空气中的红外线渐渐集中到他的腹部。

  护士刚想拿走他的体检表叫下一位同学,却发现显示屏有黑影在闪动。

  “这位同学,请你站好。”护士的声音已经有些颤抖。

  无法用肉眼识别的光线一点一点地剥开男生身体里可怕的秘密,那一团黑影渐渐在显示屏前清晰起来。

  操作仪器的护士紧张地抖动着嘴唇:“快……快去叫主任来!”

  刘富强顶着啤酒肚赶到B超室,有些莫名其妙地询问着。

  已经面目苍白的护士用颤抖的手指着显示屏。刘富强推了推眼镜靠近显示屏,然后猛地抬起头看着站在仪器前的男孩。他表情冰冷,身子微微震颤着,浓密的刘海像茂密的海棠般隐约盖着他狭长的眼睛,秘密在那团海棠下隐藏着。只不过,先进的医学仪器轻易地揭开了他身体的秘密。

  刘富强猛地向后一倒,险些坐倒在地上。

  他……他肚子里的那团黑影,五官清晰分明,甚至能辨别出它正在狞笑的表情。

  分明是——一个人的脸!

  12

  世纪末的最后一场台风过去了,反向旋转的气旋在城市的上空渐渐消失。

  从新街口向这个城市蔓延开来的八条地铁线依旧每天超负荷运行着。巨型液晶广告屏下面依旧有拽着书包疯狂逃窜的少年,没有人能看清他们仓惶的表情。新街口中心那片唯一没有被拆除的平房依旧在石头森林里挣扎着。

  世纪末的钟声敲响,城市的一切依旧像往常一样翻滚前进着。所有的秘密,都安全无比。

  ——你看到的仅仅是真相,不是真实。


贰 【青阳】

1

  “周四和周五两天值班的管理员是纪澜和池海翔。”辅导老师刚说完,班里就传出一阵嘘声。

  大多数的眼光朝向了纪澜。

  “不会吧,小澜那么惨。”

  “要是我肯定抗议。”

  “和那个怪物一起没话讲啦。”

  “一定超无聊。”

  纪澜心里也暗暗地埋怨:“糟糕……竟然和那个怪胎一起。”

  辅导老师见底下同学讨论激烈,便用讲义夹拍了拍讲台。

  “纪澜同学,你能胜任这个工作吗?”

  纪澜有些慌乱地站了起来,有些怨念地朝池海翔看了一眼。刚好与她对视,男生有些尴尬地低下头。

  “没问题。老师。” 不情愿的语气,男生听得一清二楚。

  2

  其实图书管理员的工作非常轻松,到校图书馆借阅书籍的同学很少,原因是里面大多数只是一些深奥乏味的世界名著。纪澜和海翔两个人分好工后,便开始做自己的事情。纪澜从讲义夹里抽出物理试卷,做到第四道选择题便卡住了,有些烦躁,便停下了笔。

  她无意当中看到了站在窗户前看书的池海翔。阳光的照射使他身体的轮廓更加明显。

  他可真是怪胎啊。”纪澜暗暗感叹着。肚子突兀地拱出,明显不是一般的大肚子,是一种病态。好奇心驱使她离开位置,靠近窗边的那个男生。

  走近,发现他捧着一本贴有校图书馆编码条的书。

  “咦?你在读什么?”纪澜凑上前去。

  “啊?”海翔猛地合上了书,有些胆怯地向后退了一步。

  “嗯?”纪澜仔细一看,是一本1983年版的《浮士德》。

  “《浮士德》?你也喜欢看这些深奥的名著哈。”

  “只是随便翻翻而已。”海翔有些不好意思。

  “里面大概讲什么哈?”纪澜没话找话着。

  “……内容?”

  “嗯。”

  “在广阔的天庭……上帝召见群臣,几乎所有的臣子都颂扬上帝造化万物的丰功伟绩。只有恶魔靡非斯特口中无一句称颂的话,反而大发一通议论,说什么世界是一片苦海,而且永远不会变;人只能终身受苦,像虫鱼一样,任何追求都不可能有什么成就。”

  海翔没想到自己一下子说了那么多话,似乎觉得有些不妥,胆怯地看着对面的女生。

  “嗯,然后呢?”纪澜继续问。

  海翔顿了顿,语气依旧有些畏畏缩缩。

  “然后……为了验证靡非斯特的看法,他请求上帝把浮士德交给他,他说浮士德正处在绝望之中。因为他欲望无尽,什么也不能使他满足。上帝答应了他。他自信能将浮士德引向邪路,让他堕落,并为这事同上帝打赌。”

“哈,不过是以人类自己的意念编造的一个故事而已。上帝打赌的输赢还不是取决于人类。” 纪澜不屑地笑了笑。

  “但人类究竟为什么要编造这样一个故事呢?为什么要臆造出恶魔和堕落呢?”海翔的语气渐渐急促。

  纪澜还是第一次听到海翔略显激动的语气。她抬起头,男生看她的目光依旧是畏缩着向后靠着,他好像对任何人都存在着戒心和敌意。

  傍晚的夕阳依旧有些刺眼。图书馆变成了浮光和尘埃的海洋。

  ——上帝,为什么要创造出罪恶和堕落呢?

  ——上帝,为什么要创造出这样不完整的我呢?

  我恨上帝。

  3

  很多个夜色深浓的夜晚,池海翔被腹部剧烈的疼痛感惊醒,在床上来回翻滚。

  灯被拉亮,光线仓皇涌入。

  “我可怜的儿,你怎么了……”妈妈抱着疼得抽搐的海翔。

  “没关系,他好像生气了,我安慰下他就好。”他嘴唇发白,微微颤抖。

  “你在说什么?!”妈妈有些莫名其妙。

  “不要吵他!让他安静会儿!”海翔颤抖着嘴唇用力地喊着,但刹那间,从腹部涌上来的疼痛让他差点休克过去。

  “国明,儿再这样下去快不行了,要快动手术啊!”妈妈抱着全身瘫软、身体畸形的儿子哭泣着。

  “明天再去向胡老板借借钱。”池国明叹了口气,朝卧室里走去。

  夜像黏稠的墨汁一样黑,黑得让人看不清真相。

  剧烈疼痛过后的海翔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窗外银色的光线不知道是月光还是城市永不熄灭的灯火。他全身瘫软,只有腹部的肌肉依旧还有紧绷感。他用手轻轻地抚摸着身体上突兀的部分,就像是安抚一个婴儿一样。黑暗中,少年露出了微笑。

  ——其实我应该感谢上帝。

  ——因为,上帝创造了你。

  4

  周六下午对于很多人来说都是最兴奋的时刻,一个星期的紧张学习终于结束。少男少女们拎着包,成群结队地朝着新街口进发。街机店通常爆满,女生们拥挤在狭小的流行铺子里面挑选最新款的耳钉和项链。

  纪澜下午要补习英语,所以滕汐独自搭地铁去烟焰训练的道馆。

  这个城市规模最大的跆拳道馆在繁华的新街口,占据了德基大厦整整两层楼。一层是业余训练房,里面的学员大多数是白领,纯粹的娱乐性质。而楼上的专业训练房里却透着浓浓的紧张气氛。

  穿着白色道服的学员们不苟言笑,一刻不停地轮换做着二人的抬腿练习。空气中到处都是少年们紧张的呼吸声和响亮的扬威吼声。

  这就是拳坛芭蕾的世界,双脚是最有力的武器。强者的双脚任意践踏着弱者的呻吟。每一步的攻击和防御,进与退都有着深奥的学问,而掌握其精髓的,必然成为其中的胜者。

林森看着训练得满头大汗的少年们,然后拍了拍手,示意他们停下来。

  “下面进行二人对决,蓝带烟焰对决蓝红带洪杨。”

  两名少年从队列中走出来。林森看着级别较低的烟焰,心里却对这个经验不多的学员充满信心。

  他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的训练课结束,他要求学员们自告奋勇进行二人对决。而学员们一个个低着头看着地板,没有任何人站出来。那时他看到了烟焰的神情,有别于其他人,没有任何的胆怯和羞涩,那完全是一种藐视的态度。他怀着激动和疑惑的心情让烟焰出列。烟焰的表现让他惊叹。林森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的学员,虽然仅仅学习一周,但无论是前踢还是勾踢,甚至是腿连踢,都那么自然有力,仿佛有一种浑然天成的力量。对方显然不是他的对手,可他却没有半点的同情和退让,踢腿依旧果断准确,没有任何的迟疑,直到对方被踢得趴在地上已经没有力气爬起来,林森才大声呵斥少年停下来。他看着表情冷漠淡定的少年,内心已经按捺不住激动。后者似乎早就明白了这项竞技必须以强制强、以刚制刚的道理。他甚至可以断定,这个少年,如果刻苦锻炼,加上来之不易的天分,一定会是全国冠军!

  完全在林森的意料之中,烟焰击败了比他高一级的对手。

  ——不,即使面对的是级别更高的对手,他也完全有获胜的可能。

  5

  换好运动服的烟焰走出训练房,便看到了一直坐在走廊长椅上的滕汐,她安静地翻着英语书默记着单词。

  他走上前去,直到站在滕汐面前,她还是没反应过来。他笑着伸出手捋了捋滕汐额前的刘海。滕汐不由得抬起头,露出了单纯的微笑。

  身后其他的学员嬉笑着走上来。

  “烟哥,这位就是咱们未来的大嫂吗?”

  “靠,大哥好有眼光哦。”

  “唉,我们就没那么好的福气了。”

  烟焰与那群小学员们打打闹闹了一阵,便一手拎过滕汐的书包,轻轻地说:“我们走吧。”

  我们,走吧。

  像所有年少时的恋爱一样,他们的爱情并没有什么特别。两个人走在新街口繁华的大街上,彼此谈笑,话题即使枯燥也不会觉得厌烦。烟焰常常带滕汐去一条靠近市中心,却透着浓浓市井风味的小巷子。巷子虽窄,但各式各样的小吃应有尽有:台北刨冰口味纯正,老板娘是正宗的台湾人;鱿鱼伴随着滚滚青烟被烤得吱吱响;韩国石锅饭虽然价钱便宜但是作料丰富。

  而那条摆着各式各样小吃摊位的小巷子,成为了烟焰少年时期不可磨灭的记忆。

  ——你知道吗,自从你走之后。每次训练结束后我都不敢再去那条巷子。那里的每一个摊位都有你的影子,你被麻辣鱿鱼呛得脸红的样子,你吃着红豆冰对着我微笑的样子,我甚至感觉你依然存在。我憎恨这种幻觉。

——其实,如果我看到了你,即便是我的幻觉,我也要质问你。你曾经说过,和我一起走路,牵着我的手,就会有安全感,就有一种被保护的感觉。可为什么,你离开得那么义无反顾?是我太没用,已经失去了保护你的能力吗?你知道吗,好长一段时间,我都是这样憎恨着自己。

  ——说实话,那时的我,还不知道喜欢你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但在你离开之后,我终于体会到了那是怎样一种感受。你离开之后的好长一段时间,我的世界,好像真的像小说里写得那样暗淡无光。喜欢你的感觉,就像被金色的阳光所笼罩。

  西方的诗人,称那种让人感到无比温暖的金色阳光为——

  青阳。

  6

  傍晚,天空泛起火烧云,团团炽热的云朵与城市里的烟尘融合在一起。这场大火从天空的某一点开始燃烧,然后逐渐弥漫开来,并蔓延到了校园的上空。

  滕汐和纪澜在操场上散步。火烧云的倒影把每个人都染成了血红色。

  “对了,和海翔一起值班怎么样啊?”

  “怪闷的,奇奇怪怪的一个人。”纪澜踢着操场上的小石子。

  “嗯。”滕汐轻声答应着。

  “他性格那么孤僻,说不定是个变态狂唉,最怕的就是这类人。”纪澜嘟嘟囔囔。

  “好啦,不要乱说了,我要回教室,还有两道几何题没做完。”滕汐牵着纪澜的手,向教学楼小跑过去。

  此时的教室里没有开灯,光线昏暗。季岸站在窗台前,影子被已经沉得很低的夕阳拉得很长。在喧闹的操场上,他依旧能辨认出滕汐的身影,她捧着午后红茶暖着手,她在冷风中微微颤抖的声音,她拉着纪澜走进教学楼。这一切,就像一部仰角拍摄的电影,在季岸的记忆里,显得清晰无比。

  远处燃烧着的云朵渐渐隐匿在突如其来的黑暗中,夕阳正向着另一个空间奔去。

  一切又跌进黑暗里。

  7

  ——那些几乎可以被忽略的细节,渐渐堆砌在一起。

  放学后。

  “哎呀,时间来不及了,我还要去物理辅导班唉。”

  “那我帮你打扫好了。”

  “啊……滕汐,谢谢你。”

  接着。

  “我的手今天体育课扭了唉。”

  “那你回家休息吧,这里我来。”

  “啊……那怎么好意思啊。”

  “没事啦,擦黑板和窗户其实不费力啦。”

  最后。

  “滕汐啊……”

  “啊,我知道了。刚才看到阿栋在楼下等你,你快点儿下去吧,这里我来。”

  “那麻烦你了哦。”

  “和男朋友约会要紧哈。”

  出现这样的情况,坐在角落一脸默然的季岸心里其实在冷笑。这不过是拉拢人心的把戏而已。只是这样的情况一二再、再而三地出现,每次听到的,依然是平和温暖的语气,在忙碌着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的时候,依旧是那么坦然自若。而她,也绝对不是充当着被欺负的角色。滕汐,无论家境、长相还是成绩,都有着傲人的资本。这些,都是她与其他同学隐形的距离,无法逾越的高度。

——你真的从来没有感到过厌烦吗?

  ——你觉得你究竟能得到什么?

  ——你真的……对这个世界,没有过失望吗?

  空荡荡的教室,支离破碎的尘埃,悲凉的浮光涂抹着斑驳。

  季岸看着站在黑板前拧着抹布的滕汐,白色的校服在暖色的夕阳里渐渐模糊起来。

  他紧紧地攥紧了制服的一角。

  8

  五星级饭店的高档客房里,暖气很足,落地灯泛着暧昧的红光。欲望和激情在暖气中凝固。

  季岸拧亮床头灯,然后一件一件地把衣服穿上。一个中年男人赤裸着上身背朝季岸坐着,双手紧紧地捏着膝盖。

  季岸点了点放在床头柜上的钱,然后扔下两张在床上。

  他冷冷地说了句:“我不用那么多。”

  男人佝着背,身子微微颤抖:“其实我还有老婆孩子……我真他妈的不是人……”

  季岸冷笑了一下,扣上了最后一个扣子,站起身,“那么在意干什么呢,出来玩嘛。”

  新街口最繁华的庆春路上,少年穿着薄衬衫,身体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一场暴雨刚刚经过这个城市,清新的空气夹杂着汽车尾气的味道,广告屏上冰冷的荧光缓慢地流向液态的天空。

  季岸走进街边的便利店,用口袋里几张崭新的钞票买了一包最贵的烟。然后蹲在门口猛烈地吸着。尼古丁的味道让人内心平静,衣服上的香水味还没有褪去。垂下来的刘海遮盖住了眼前漆黑的世界。

  一个中年妇女骑着脚踏车缓缓经过,篮筐里盛放着新鲜的蔬菜。这一段路还没有修好,路面上坑坑洼洼。

  她骑到季岸对面的时候,刚好激起一个水洼里的污水。污水夹杂着沙砾溅了季岸一身。季岸猛地打了一个寒战,站了起来。

  “啊,不好意思啊小伙子。”中年妇女赶紧停下车。

  “哎呀呀,身上那么脏了,这怎么办啊……”妇女紧张地道着歉。

  “……没事。”季岸冷笑着,然后朝街的深处走去,夜色包裹着他模糊的背影。中年妇女脸上一脸疑惑,嘴里还不由地嘟囔着:“这么脏了啊,唉……”

  ——脏,再脏也比我干净。

  9

  又一个傍晚,天空泛起火烧云,团团炽热的云朵与城市里的烟尘融合在一起。欲望和罪恶还没有完全在黑暗里显露,校园的上空浮游着红彤彤的光晕。

  虽然和池海翔一起值班很无聊,他通常是自顾自地看着一本书,或者对着本子上涂涂抹抹,仿佛纪澜不存在一样。但这样也好,纪澜有了一段难得可以静下心的时间写作业。时间过得飞快,在解决了两张化学讲义后,已经到了闭馆时间。

  纪澜收拾好讲义盖上笔盖,海翔坐在图书馆倒数第二排的座位上,漆黑的图书馆里,唯独亮着海翔头顶上的一盏日光灯。在明亮冰冷的灯光下,海翔的脸显得更加苍白。

纪澜走过去,海翔匆忙地把一本书塞到课本下面,神色有些紧张。

  “看什么呢?”纪澜疑惑地问道。

  “啊……”海翔匆忙把书摞起来起身准备走。

  纪澜走上前去,挡在了海翔前面,然后摊开了左手。

  海翔看了看对面神情有些强势的女生,然后战战兢兢地从一大叠练习集中抽出一本白色封皮的画册递给了纪澜。

  纪澜有些纳闷地翻了翻,里面是抽象的钢笔画,线条刚硬流畅,图案复杂诡异。

  长在高楼上的花。

  城市炸裂成一片汪洋大海。

  在十字架下尖叫的人们。

  长满海葵的眼睛。

  漂浮在城市上空、皮肤透明的婴儿。

  “好像从来没有看过这个画家的画唉……”纪澜抬起头。

  “啊……”池海翔轻声答应着。

  “真没劲,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走吧。”纪澜看了看手表。

  海翔接过画册,轻轻地呼了一口气。

  ——达缇特。以色列、法国、巴基斯坦血统的天才混血儿。

  ——有着超凡的绘画能力。可他说,我从不承认自己在绘画,我只是在描述另外一个世界。

  10

  等关好图书馆的门,夜色已经降临。阅读室里空空荡荡,月光沿着窗户洒满一地。

  池海翔锁好门,刚走下楼梯,就听到了纪澜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喂,能说一会儿话吗?”女生的声音依旧有些霸道。

  “说什么?”

  “随便说什么都可以啊。”

  “随便?”海翔有些疑惑,微微皱起了眉头。

  ——其实,我想告诉你我的秘密。

  有的时候,把一些话告诉一个与自己完全两个世界的人,会感觉格外安全。只有把那些苦痛告诉比自己还悲惨的人,我们才会心安理得。说到底,我们都还是自私懦弱的动物。

  “其实,我一直很欣赏李秀兰。” 纪澜坐在台阶上微微靠下头。

  “李秀兰是谁?”

  “我爸现在的老婆,我妈见到就要掐死的人。”

  “啊?”

  “我妈有什么用,只是会说一些‘狐狸精’、‘贱货’这样没深度的词语。她根本不了解李秀兰的优雅。男人爱上她情有可原。”

  “你怎么可以喜欢抢走你爸爸的女人?”海翔疑惑地问。

  “一开始我也是恨死她的。直到有一次,我妈让我去他们家要我的生活费。那天下着大雨,我全身湿透了。到了他们家,我爸没在,只有李秀兰在家。她先让我洗澡,给我干净的衣服,我不知道那些衣服是不是她的,上面的味道很好闻。”

  纪澜在黑暗中渐渐露出微笑。

  “她没有为难我,很快就给了我一大叠钱,显然比预期的要多。她的一举一动都优雅极了,温柔得体。” 纪澜的语气里透着向往。

“那么,你也告诉我一个你的秘密吧。”纪澜立起身。

  “我没有秘密。”海翔冷冷地说。

  “不可能!”纪澜语气肯定。

  “我告诉了你我的秘密,你也必须说一个属于你的秘密!”纪澜逼上前。

  “我……”

  偶尔有飘忽不定的光影在图书馆的台阶上一晃而过。校园里昏暗的路灯渐渐亮了起来。捧着练习本的女生快步在路灯下面走,后面那个暗恋她的男生与她保持一小段距离,一步一步地踩着她在灯光下被拉直的影子。最终,他们都跌进了黑暗里。

  “好吧。”男生轻声答应。

  “我……有一个孪生弟弟。”

  “弟弟?”

  “是。他在这里。”海翔指了指他拱起的肚子。

  11

  今天依旧和滕汐一起回家,而纪澜却表现得心不在焉。与滕汐分开后,她并没有回家,而是拐进了街边的一个网吧。

  交了定金拿了上网卡后,她找了最里面的一个位置。网吧里空气浑浊,到处是在虚拟世界里打打杀杀的孩子。骂声、耳机里传出的打斗声、油腻键盘发出的敲打声,这一切比噪音更难以让人忍受。

  唯独纪澜只打开了一个搜索网页。

  胆战心惊地打入“畸胎瘤”三个字,轻轻地按了一下回车,马上像细胞分裂般分裂出“319,000”条信息。

  随意打开了第一页的一条信息,很快就找到了确切的答案。

  ——人体胚胎发育过程中,有一种具有多能发展潜力的多能细胞,正常胚胎发育情况下,发展和分化成各胚层的成熟细胞。如果在胚胎不同时期,某些多能细胞从整体上分离或脱落下来,使细胞基因发生突变、分化异常,则可发生胚胎异常。

  ——畸胎瘤是一种肿瘤,不具有生命。肿瘤的根本成因,在医学上至今还不清楚。畸胎瘤起源于生殖细胞。

  看来自己昨天的判断并没有错。

  在漆黑的走廊里,当听到池海翔说出“畸胎瘤”三个字的时候,纪澜浑身打了个冷战,但依旧凭着自己的直觉说:“畸胎瘤?既然是一个肿瘤,怎么会有生命呢?”

  只是她没有想到,池海翔的情绪一下子变得激动起来。

  她甚至能感觉到他在黑暗中颤抖着的身体,还有他凸起的肚子,也在微微地颤动着。

  “谁说他仅仅是一个瘤?!谁说他没有生命?!你不懂!你们都不懂!”海翔大声地朝着纪澜喊着。

  “我也只是随便说说而已啊。”纪澜被弄得有点儿莫名其妙。

  “你乱说什么?!你不知道就不要乱说!”

  空荡荡的走廊里,男生激动的声音把空气摇晃得哗啦作响。

  北方的冷气流正仓促地南下,一点一点地逼近这座南方城市。

秘密褪去了空壳,幽深得可怕。

  12

  这一切都好像是上帝提着线操控的一场马戏。

  两条解不开的线缠绕成一幕荒诞悲凉的剧目。

  那是十多年前,妈妈在怀上我之后,受精卵并没有按照常理健康发育,卵子出现变异和分裂,逐渐形成一个新的个体。如果他顺利发育成型,那就是我的孪生兄弟。但那个个体并没有顺利发育,在残酷的营养竞争之下,当我渐渐地成形生长后,他被我“吞”进体内。

  是的,十八年了,我的孪生兄弟一直依附在我的体内,他随着我的成长,也在渐渐长大。我养活着我的弟弟。

  先进的医学仪器让我看清了弟弟的样貌,他的牙齿、软骨还有毛发。我甚至能看清楚他噘着小嘴的样子。可是,愚蠢的医生却把他定义为“畸胎瘤”!不,他不是一颗肿瘤。他是有生命的,有感情的,我能感觉得到。

  他是我的弟弟。

  更可恶的是,医生说如果不及时做手术取出肿瘤,它就会发展成恶性。

  不!谁也不能取走他,谁也不能杀死他。他在我的身体里面存活着,多么好。

  当我被别人嘲笑、被人唾弃时,唯一陪伴我的,就是他。

  我能感觉得出他也很难过。我们的身体,甚至是思想都紧密连通在一起。这个世界那么大,但除了他,谁也不可能会了解我。

  那些让人感觉寒冷的夜晚,房门外搓麻将的声音、应和声、打火机的咔嚓声。这个屋子里,属于我的,只有弟弟的心跳声。它那么微弱,但我依旧能感觉得出,它扑通扑通的,他是不是想要和我说话?

  事实上,我们一直在对话。

  ——他也喜欢达缇特。

  ——他也喜欢用那些诡异的线条勾织出的另一个世界。

  ——他也喜欢空荡荡的教室,没有蠢材们的嬉笑声。

  他寄存在我的身体里,我们一起悲悯地活着。

  他依存着我而活着,是对这个世界最大的报复和嘲笑。

  14

  12月24日,西方的平安之夜。传说中的耶稣降临之日。

  在这一天,天庭焕发荣光,万神欢腾。天使降临人间,向旷野上的牧羊人报送耶稣降生的好消息,世俗轮转仿佛将出现转机。

  这个城市也像是被复活般洋溢着欢腾。

  新街口的各大商场比往常更加繁忙。商品促销员扮成圣诞老人,在大街上发着传单和小礼物。中心街口的大型广告屏滚动播放着五彩斑斓的各式广告。高楼的灯光在欢腾的夜空中显得更加明亮。新街口的大街上,暴走族们骑着摩托车,浑身披挂着金属饰品,车载音响放着震耳欲聋的音乐,在众目睽睽下招摇过市。街机少年们奔跑着消失在了地下电玩城里,B仔们踩着滑板滑向更深浓的夜色。

 烟焰结束训练离开道馆,走在街上感觉有点儿冷,于是他套上帽衫上的帽子。

  他拿出手机,上面显示的时间是“00:04”。于是,他打了一条短信。

  “亲爱的,圣诞快乐。”

  但在发送之前,还是不太好意思地去掉了“亲爱的”三个字。

  手机上面还残留着男生温热的体温。

  不一会儿,手机的显示屏上跳出了滕汐的头像。烟焰打开看了看,轻轻地笑出了声。

  然后掏出口袋里的万宝路,用手挡着寒风暗暗点上,然后低着头继续向前走去。

  而在城市的另一个角落,公寓里的客厅干净整洁,吸顶灯的灯光干净柔和。

  滕兆明坐在白色的沙发上阅读着《财经日报》,妻子在厨房里准备着西式的晚宴。他们两个人是游学异国时认识的,有着很深的西方情结。西餐更是滕母的拿手好戏。餐桌上放着干净如新的西餐餐具,白色蜡烛烘托着平安夜宁静安详的气氛。

  滕兆明合上报纸:“汐汐,过来弹一段钢琴给爸爸听听。”

  滕汐应和着走到白色烤漆的钢琴前,对着父亲微笑了一下,然后掀开了琴盖。她弹奏的是《水边的阿狄丽娜》。琴声如流水般从她的指尖奏出,滕兆明看着女儿,欣慰地点了点头。

  但马上,他的脸上洋溢出一种无法描述的悲伤。

  眼角暗暗抽动着的皱纹渐渐浮现出那种类似于绝望的、无法倾诉和解脱的伤痛。

  15

  然而对于城市的另外一个群体,任何节日对于他们来说都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生活并不会因为某个特殊的日期而发生改变。

  纪澜在昏暗的台灯下演算着线段函数题。疲惫地做完一张讲义后,悄悄地拿出破旧的CD机,为了不让母亲看见,她把耳机塞进衣服袖子里,然后用袖子贴着耳朵。当听到山岛纪富有磁性的嗓音时,她闭上了眼睛。

  房间外面,依旧是缝纫机咔嚓咔嚓的声音。这是陈丽芬的兼职,帮一些私人服装厂加工衣服。尽管薪水微薄,但每天晚上她依旧要蹬着缝纫机的踏板干到凌晨1点。

  又加工好一箱衣服,陈丽芬从板凳上站起身,但猛然间眼前一黑,险些向后跌倒过去。她使劲地睁了睁眼睛,感觉意识恢复了点儿,才叹了口气朝厨房走去。

  那是发生在几天前的一个片段。

  医生拿着病历卡叹了口气,说:“你一直有严重的贫血,怎么不治疗呢。我先给你配点儿补品,你要按时服用。”

  “啊?好吧……”陈丽芬的语气有些犹豫,微微皱着眉头看着医生在病历卡上龙飞凤舞着。

  接过病历卡,其他的字模糊不清,倒是那几个数字在陈丽芬的眼睛里格外清晰。

  上面硬生生地写着:合计,304元。

304元,这个月的生活费还可以满打满算地凑合着应付。但上个月拖欠的104块水电费还没有付,房东肯定又要来催了。哪还有多余的300块钱可以用来买补品啊。她站在药店前顿了顿,然后继续向前走去。

  天空苍白,时而有南下过冬的黑色鸟群飞过。

  仓皇的的黑点像是人们结痂的影子。

  16

  平安之夜的月光也倾洒在城市80年代建造的平房上。

  苍翠的爬山虎在墙壁上涂抹着大团浓绿色,坚韧的藤蔓紧紧围住苍老的楼房。那种生命力,仿佛有着把欲望和秘密吞噬的巨大能量。

  其中的一间普通小屋里,池国明坐在竹藤椅上,手中拿着病历卡,气得手直发抖。

  “我和你妈妈好不容易凑足了医药费!你却……”

  海翔紧紧地咬着嘴唇,跪在油漆已被磨光的地板上,刘海遮住了眼睛。

  “儿啊……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声音带着哭腔的妈妈扑到海翔身上。

  “不管怎么,我都决定了,不做这个手术。”海翔语气微弱,但是坚定。

  “不做手术你怎么做人!你说!你怎么做人!” 池国明气急败坏地抡起手朝海翔劈过来。妈妈尖叫着扑过去阻止。

  海翔坦然地抹了抹嘴唇的血丝,“我说过了,我不会做手术。”

  “除非……让我死。”海翔低下头,用手轻轻地抚摩着他突兀隆起的肚子。嘴角扬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没错,让他离开,除非我死。

  ——因为,我爱他,至死不渝。


叁 【城噬】

  1

  这是初冬清晨的城市。

  被肺叶过滤过的浑浊空气在日光之下渐渐归于平静。微弱的晨曦划破覆盖在城市表面的雾壳,灰暗的车流在模糊的雾气中渐渐变得明晰起来。

  电影中的少年们从各自浑浊的梦境中醒来。然后他们起身,打开窗户,头顶是清晨城市灰蒙蒙的天空。

  不知道是谁说过每一天都是崭新的”这句话。事实上,我们生命中大多数的日子,都是平常陈旧的,它们平凡到可以任意在我们的记忆中抹去。因为我们的一生并没有那么多值得纪念的东西。很多个“崭新的一天”似乎都是效仿着已经过去的“昨天”。

  陈旧,平常,黯淡无光。

  早晨6点半,纪澜依旧在路口的便利店等着要一起上学的滕汐。

  时间还有点儿早,初冬的气温还没到戴手套的地步,但在早晨双手还是会觉得冰冷。纪澜一边搓着手一边看着马路的尽头。

  便利店的第一锅关东煮渐渐浮在了沸腾的水面上,鱼丸的香味在空气清新的清晨显得格外诱人。

  纪澜饿着肚子在寒风中晃着身子,口袋里几个零零散散的硬币发出轻微的声响。


  不一会儿,滕汐拎着挎包小跑着过来。

  “呼,今天好像有点晚了。”滕汐看了看表。然后迅速转身推开了便利店的门。

  一分钟后,滕汐捂着纸杯从便利店里走了出来。

  粉红色的鱼丸上弥漫着热气,作料并不丰富的清汤闻起来却格外诱人。

  “咦?你怎么不买早点啊。”滕汐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我吃过了。”纪澜低下了头。

  城市的另一个角落,季岸被手机闹铃声惊醒。他在沙发上缓缓睁开眼睛,然后脱下身上妖艳的红色衬衫,他有些跌跌撞撞地走到了卫生间。莲蓬头里冰凉的自来水从头顶一直冲到脚跟。身体不由得在冷水中打着寒战。少年赤裸的轮廓在镜头前渐渐模糊起来。

  这应该是一个极其平常的清晨。

  每个人都穿着笔挺的制服走进学校的大门。

  在那些个平凡的清晨里,他们离死亡还很远。

  2

  傍晚的新街口,霓虹大道上的人群渐渐多了起来。夜店的招牌开始发出夺目的荧光。街机店已经人满为患。街上到处都是刚放学、背着书包的学生,三五成群地在大街上肆无忌惮地嬉笑着。

  纪澜和池海翔并排走在一起,穿梭在人群中。池海翔低着头沉默,身旁总有忍不住回头的人们在窃窃私语着什么。池海翔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他把头垂得更低,心里埋怨着不该和纪澜一起回家,不仅绕了远路,还要陪她在大街上闲逛。他频繁地看着手表,心想着回家晚了又要遭到父亲的责骂了。

  “喂,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想和滕汐一起回家了吗?”

  “啊?”海翔朝纪澜看了一眼。

  “你知道吗,和她在一起,我感到压抑。”

  “什么?”海翔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算了。”纪澜挥了挥手。

  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我们是没有任何阻隔的好朋友。我们彼此应该不存在任何心机。可为什么,和你在一起,我总有莫名的压抑。

  你有很好的家境,有一直会保护着你的男朋友,有很多喜欢你的同学,你好像不知道孤独是怎样一种感觉。而我不同,口袋里的硬币还不够买一串鱼丸。我拥有的,仅仅是一个残缺压抑的家,或者说还不能称做为“家”。你知道吗,和你在一起,我终于知道了我有多卑贱,卑劣到骨子里的贱。

  我厌恶那种和你在一起的压抑感。那种厌恶,是你带给我的。

  是你,是你!

  ——可是滕汐,如果现在你还在,如果现在你可以站在我的面前,我一定会对着上苍为我上面的想法表示忏悔。我一定会握紧你的手,对着上天发誓,纪澜和滕汐将是天长地久的好朋友,不能同日生,但求同日死!滕汐,你看,这些话多矫情啊。可这是因为我内心的汹涌的爱啊,还有我铭心的愧疚。

——只是我们同日死的那一天,已经不可能存在。

  3

  警务室,破旧的空调吃力地吐着浑浊的暖气。

  纪澜和池海翔坐在靠墙的长椅上,两个人都低着头沉默。纪澜时不时地搓着手,海翔看着手表,神情有些焦急,对面的桌子上,放着一张崭新的CD。

  “哦,这里请,您的女儿在这个房间里……”警官打开了房间的门,纪澜和池海翔的头猛地抬了起来。

  陈丽芬气得浑身发抖,看到纪澜便冲了上去:“你偷东西?”

  纪澜低着头沉默着不说话。

  “你偷东西?你偷东西!你偷东西!!!”陈丽芬气急败坏地抓着纪澜的头发把她的头直往墙壁上撞。

  “不要这样……”海翔猛地站起身抓住了陈丽芬的手。

  “CD不是纪澜偷的,是我……是我!”海翔攥紧裤子口袋。

  “是你?监控录像里看得清清楚楚,是这位女生把CD塞到书包里的。”警官疑惑地走向前。

  “是这样的,我喜欢这张CD,然后指示纪澜这样做的,真的不关她的事。”海翔紧张得浑身颤抖。纪澜低着头疑惑地皱着眉头。

  “好了,事情到此为止吧,偷窃是很不道德的行为,不管是哪方家长都必须好好教育自己的孩子。时间也不早了,你就领着两个孩子离开吧。”没什么建设性话语的警官看了看墙壁上的时钟,伸了一个懒腰。

  午夜12点,两天之间的交界线。城市即将迎来一个新的起点。

  “妈,我们走吧……”

  “滚!”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在了纪澜脸上。

  4

  冬天的校园显得格外冷清寂寥。

  午休时间,往日最热闹的篮球场只有寥寥几个男生在练习投篮。但也只投了几个球便抱着篮球缩着脖子溜进教室里,似乎没有人愿意在寒风呼啸的室外多待一分钟。操场上开始长出了细细的蒿草,显得更加萧索。

  相反,学校的开水房倒是人满为患。女生们灌着各式各样的热水袋,冲着热气腾腾的奶茶,一个个都乐此不疲的样子。

  画面定格在了空空的篮球场上。

  “你为什么要帮我?”纪澜看着眼前这个瘦小却畸形的男生。

  “你妈妈……好凶。”海翔半眯着眼睛,冬日的阳光冰冷却刺眼。

  双手插在口袋里的女生听到这个答案,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海翔看见纪澜笑了,也不好意思地笑了出来。他仍旧低着头,即使是笑,也是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

  “对了。”海翔似乎想起了什么,然后把手伸进外套里摸索着。

  掏了半天,把一张CD递到了纪澜面前。

  是山岛纪的最新专辑。

  “啊?你买给我的?”纪澜捧着CD惊喜地问道。

“怎么可能,我没有钱。”

  “……那是?”

  “就是昨天你偷的那张,放在警局的桌子上,我趁他们不注意又拿了回来。”海翔有些不好意思,说完了又补充了一句,“他们应该不会注意到吧。”

  纪澜有些惊讶,但又笑起来,然后抬起头:“谢谢你。”

  毛茸茸的阳光下,男生脖颈上的伤痕越发明显。

  “这是怎么回事?”纪澜靠近海翔。

  “昨……昨天回家晚了,被爸爸打的。”海翔的语气低沉。

  5

  我没有想到,在我人生中,第一个对我说“我们是好朋友吧”的人会是纪澜。我也没有想到,在我的人生里,还会有人对我说出这样的一句话。

  或许是因为我帮她顶罪,又或许是我把CD又给她“偷”了回来。那天放学后,我们一起回家,路过音像店,看到了山岛纪的海报。她兴奋地走了进去,拿着CD看了好久,她问我,你能借我一些钱吗。我说我没钱。于是她就毫不犹豫地把CD塞进了挎包里,没有丝毫紧张。只是在她走出去的时候,警报器像尖叫一般响了起来。

  我不知道她哪里来的这样的勇气。

  我也不需要知道。我不爱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即使是让人感觉温暖的滕汐、小山老师,还有纪澜。她们即使是真实的,但在我眼里,还是复杂得可怕。这个世界的每一个人都让我害怕。我渴望有一个真空的生活环境,可以不再接触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不再听到任何的冷嘲热讽,不再受到任何的鄙视和欺负。

  在那个真空的世界里,只有我,还有寄居在我腹中的弟弟。

  我们两个人在一起生活、相爱,多么好。

  那天,当父亲再一次抡起已经不再有力的臂膀向我劈来时,我用双手紧紧地捂住我的腹部,捂住我凸起的肚子,这便是我保护弟弟的方式。我不允许他受到任何的伤害,即使父亲的指甲肆无忌惮地划破了我的脖子,即使他给我的的耳光比搓麻将的声音还响亮。但是,我的弟弟,他依旧在我的腹中,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一切,他安静地存活着,在安逸的睡梦中。

  可是我知道,他也会为了我而难过的。

  那些无法入睡的夜晚,门外便是通宵的牌局。那些粗鲁的男人和我父亲一样,都是同一家物业公司的卡车司机。我靠在床脚,和弟弟说话,告诉他我一天的生活,告诉他那些我所憎恨的人们,给他看达缇特的画。

  那时的我不知道爱情是什么,我甚至不了解亲情。

  但是……

  ——每时每刻都会想到你。

  ——会把所有的话只对你一个人说。

  ——想到有你在我就不会害怕。

  ——想到你要依存着我过一辈子我就不会再轻易想去死。

——想让你永远永远在我的身体里。

  那种感觉,我想,应该就是爱吧。

  6

  然而,冰冷的医学仪器是不带任何感情的。

  德基医院三楼的内科室里,主任刘富强的桌子上放着三张X光片。池海翔低着头坐在椅子上,他的父母皱着眉头站在他身后。

  “你儿子长了畸胎瘤,不过情况还算良好,还属于良性肿瘤,但要尽快动手术,因为随时都有可能转变成恶性肿瘤。”刘富强在池海翔的病历卡上龙飞凤舞着。

  “畸胎瘤确实很罕见,不过手术难度并不大,你先去交押金,五千块。”刘富强“唰”的一声撕下了一张诊断书,递给池国明。

  池国明皱着眉头,战战兢兢地接过诊断书,他的注意力并没有在前面写得洋洋洒洒的病情诊断上,而是最后一行,“5000元”这个血红的数字刺痛着他的眼睛。

  池海翔胆怯地伸出手拿过那三张X光片。

  半透明的底片上,隐约浮现出那团黑影的轮廓。像是一个婴儿的雏形,虽然不能清晰地辨认出身体的轮廓,但已经可以看到“他”的毛发、骨骼,甚至那两颗半透明的眼珠。

  海翔冷笑着转过头对妈妈说:“你看看,医生把他拍得那么丑。不过我知道,以前我也是这样的,像一团烂泥,真难看啊。”

  池母疑惑地看着傻笑着的儿子,她听不懂海翔在讲什么。

  “那医生……什么时候可以做手术?”池国明问道。

  “越快越好啊。最早明天就可以,你先把押金付了再说吧。”刘富强漫不经心地拿过桌子上的茶杯。

  “手术?!他根本不是一个肿瘤!要什么手术!!”海翔猛地把X光片摔在桌子上。

  池母皱着眉头摇了摇海翔的肩:“儿啊,你在说什么?!”

  “妈妈,他是你的儿子啊!”海翔紧张地指着自己隆起的肚子说。

  “他现在在我肚子里,如果动手术把他取出来,他就死了,妈妈,他不能死……我不允许他死……不允许……”

  池国明在一旁盯着儿子惊慌的眼神,目瞪口呆。他抡起手,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在了池海翔的脸上:“狗崽子!你丢不丢人!”

  池海翔带着哭腔声嘶力竭地喊着:“你要杀了你的孩子,你要杀了我弟弟!你才丢人!你才丢人!”

  池国明气急败坏地再次抡起他颤抖的手。

  一旁的刘富强冷笑道:“其实你不该带你儿子到这里,应该带他去精神科。”

  7

  其实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真相对于你来说,都是谎言。你恨这个城市的所有人,但你不知道,是他们的虚伪和肮脏,保护着你不真实的梦。

  星期二是英语早自习,山岚捧着讲义夹微笑着走在去往教室的走廊上。


刚走到门口,就看到池海翔在地上狼狈地摸索着。他的课桌被翻倒,里面的课本、文具,还有彩色颜料散落一地。

  “这是怎么回事?!”山岚惊讶地蹲下来。

  海翔微微地抬起头,额头前面浓密的刘海微微遮盖着眼睛。他没有说话,继续低下头搜罗着地上的课本。崭新的练习本上沾满了污水。海翔抬起校服的袖子用力地擦着已经干结的污渍,练习本“吱”的一声被扯破。

  “到底是谁干的?!”山岚重重地用讲义夹拍了拍讲台。

  台下并没有人响应,海翔吃力地蹲在地上把书摞在一起,额头冒着细密的汗珠。

  “做了错事就要勇于承认。到底是谁做的?老师希望你站出来。”

  “难道你们就是这样对待同班同学的吗?”山岚的语气急促起来。

  “每次遇到问题都是说些没有建设的客套话,从来没有真正解决过问题。这样的老师,无非就是个摆设罢了。”一个女生轻蔑地摆弄着涂满五颜六色的指甲。

  “我们都觉得你说话做作,难道你还没有察觉到吗?”又一个刻薄的声音。

  “你以为凭借着你那一点姿色就可以在班里树立威信了么?”滕汐看着坐在前面的一个胖女生,微微地皱起了眉头。

  “虚伪!”像是接龙一般。台上的山岚紧张地搓着手,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老师,向校长室交辞职函吧。”坐在最后面的男生翘起二郎腿。周围发出一阵哄笑。

  山岚的表情渐渐僵硬起来,她走下讲台,蹲下来帮海翔捡书和文具。签字笔上都是污水,她用白色的衬衫使劲擦着。

  ——不能哭。不能哭。

  ——绝对不能再哭。

  8

  开学第二周的班会上,教导主任带来的一个年轻女孩让大家着实兴奋了一把。

  “是新转来的女生吗?”

  “哇噻,好正唉。”

  “她的上衣是5CM的新款唉,超级赞的!”

  班里讨论得热闹。坐在最后一个座位的季岸也微微抬起头,讲台上的女生拎着手袋,对着下面的同学微笑着。懒洋洋的夕阳把黑板镀了一层淡淡的金边。上下浮动的尘埃在空气中显得特别清晰。

  戴着大黑框眼镜的教导主任不耐烦地在讲台上用力拍着桌子,示意大家安静下来。粉笔灰像魂飞魄散般在讲台周围剧烈抖动着。

  “同学们好,我是新转来的数学老师,来代苏老师的课。我叫山岚,大家叫我小山就可以了。”

  台下顿时发出了比刚才还激烈的讨论。男生显得格外兴奋。

  刚从师范学校毕业的山岚,看着底下生气勃勃的学生,内心既兴奋又紧张。还没有任何社会经验的她,笃定地认为自己最美好的一段人生即将开始,她憧憬着自己的第一批学生,尽管来学校报道的第一天,办公室的老教师都忧心忡忡地担心她能不能治得了这帮学生,他们劝告着山岚“千万不能和学生开玩笑,不然他们会得寸进尺。”、“总之不能给他们好脸色看”、“这张黑名单上的学生你根本不必去答理他们”、“完成优秀率就可以了”,但她还是坚信着只有自己付出真诚和努力,一定能教育好所有的学生。

就是这样的山岚。

  只是事实往往没有最初的想象那样美好。

  ——在讲课的时候无意中看到在课桌下看漫画的男生。

  走下去,用粉笔轻轻敲敲男生的课桌。男生并不理会,不耐烦地转了一个身。于是鼓起勇气夺过他手中的漫画。

  男生猛地站起身,抽出书包在课桌上一拍。

  全班一阵哗然。

  ——在仔细讲完一道三角函数题后。

  成绩比较优秀的某个女生在底下不屑地说道:“老师,你的方法根本就是在绕远路,先直接解方程,然后代入公式不就OK了吗?”

  “老师也知道这个方法,不过还是要和同学们讲解一下我的方法。”山岚匆忙解释道。

  “如果有简单的方法,为什么要把时间浪费在烦琐的方法上呢?”女生不耐烦地扔下笔。

  “你讲的方法根本不实用嘛,如果考试时这样做就超浪费时间。”又一个声音。

  “苏老师根本不会这样讲解唉。”

  “到底会不会上课啊。”

  “太逊了……”

  山岚看着底下轻蔑的眼光,耳朵里全是冷漠、不耐烦的语气,额头上都是冷汗。

  ——其实也想缓和一下和女生之间的关系。

  “咦?刘燕同学的手链很好看啊,哪里买的?”装作好奇的样子低下头。

  女生并不理会,抬头看了看她便继续低下头做题。

  “老师也好喜欢哦。”

  “烦不烦啊!到底让不让人做题啊!”女生猛地一推课桌,发出剧烈的“哗啦”一声响。全班同学都抬起了头,山岚尴尬地站着,僵硬地捋着头发。

  有的时候想逃避那些语气、那些话语,但总是像心甘情愿一般,把锋利的刀子一刀一刀地刺向自己的耳膜。

  ——还没走到教室门口,就听到了班里的哄笑声。

  “哈哈,她今天上课居然哭了唉。笑死了。”一个女生坐在课桌上晃着手机链。

  “讨厌这种做作的老师,就连打扮也做作。”

  “讨好男生呗,建议她明天穿低胸算了,贱人!”

  “是不是要故意俯下身子给男生讲题,然后……”

  “哈哈哈,你变态死了啦……哈哈。”

  山岚站在教室门口,身体渐渐僵硬起来,她捧紧讲义夹向走廊的尽头跑去。那群哄笑着的女生好像感觉到了什么,纷纷朝教室外面看,然后又笑了起来。

  ——我只想让你们告诉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其实你什么都没有做错,你唯一的错就是总是想着你到底做错了什么。

  9

  下面这个场景发生在学校旁的一条小巷子里。

  这个城市其实有许多条密密麻麻、长短不一的小巷子。它们就像血管一样分布在城市的表面,流淌着潮湿温热的血液。这些血管,大多数被高楼拦腰切断,渐渐变得残缺不堪,但也丝毫不会影响它旺盛的生命力,市井的气息依旧顺畅地流淌着。低矮的平房一座座被拆除,巷子成了高楼之间的缝隙,从而变得更加狭隘,居住在巷子里的人们似乎每天都可以听到砖瓦倒地的声音。那是城市前进的声音。

“怪胎!快拿出来,老实点!操!”最前面的一个少年虽然个子矮小,但是邪气十足,他推揉着池海翔的肩膀。

  海翔低着头,手紧紧攥着裤脚,紧抿着嘴唇,什么话都不说。

  “快拿出来!老子知道你有钱。”帽衫少年走上前,托起海翔的下巴。

  “没有……真的没有了……”海翔的语气几乎要哭出来了。

  “哼哼……”少年冷笑两声,“来,怪物跳两下给老子看看!快跳!”

  池海翔犹豫着原地跳了两下,硬币叮叮当当的碰撞声从书包里隐隐约约地传了出来。

  “还说没有钱!”站在后面那个少年冲上前就是一脚。

  辛好,踢到了小腿上。海翔赶紧捂住肚子,含糊不清地说:“我……我给你们钱……求你们饶过我……”

  ——求你们放过我,不要伤害他。

  书包最里层的袋子里,放着零零散散的一堆硬币和纸币,加起来一共是四十二块钱。省下了一个月的早饭钱,刚好能买两支画画用的针管笔,可现在,全都没了。池海翔想着,伸进书包的手开始颤抖起来。他颤抖着掏出口袋里面所有的钱,埋着头,哆哆嗦嗦地把钱递给眼前的帽衫少年,另一只手仍旧死死地护着肚子。

  突然,“啪”的一声,有人用手重重地拍了一下海翔的手。

  钱叮呤当啷地掉了一地。

  海翔惊恐地抬起头,眼前的这个少年额头上有一条刀疤,英俊的脸轮廓分明,觉得很眼熟,猛然间想起经常看到同班的滕汐和他在一起。

  只见那个少年飞起一脚,海翔以为要朝自己踢来,惊恐地跌倒在地上。但是那一脚快速有力地踢在了站在最前面的那个少年的肩上,他立刻呜呜叫喊着倒在地上。其他的几个小混混顿时失去了霸气,呆呆地看着他踢出如此有力的一脚。

  但烟焰毫不理会,他表情淡定地蹲下身来,捡起地上的硬币,然后吹了吹沾在上面的泥土。

  10

  其实这是烟焰第二次帮海翔解围。

  上一次是在学校体育场后面的器材仓库里。只是那次纪澜也在,她站在烟焰旁边,愤愤地对烟焰说:“就是他!邹剑!他妈的真不是人,竟然虐待海翔!海翔招他还是惹他了啊!”

  “你他妈的在乱烦些什么?!”邹剑把烟蒂扔到水泥地上用脚踩了踩,然后走上前来。

  “是不是你欺负她班里的人?”烟焰护住纪澜,冷冷地问道。

  “谁啊?”邹剑装作一脸茫然的样子。

  “你还敢装蒜!就是池海翔……肚子……很大的那个!”纪澜在后面愤怒地叫道。

  “哈哈哈,就是那个怪胎啊……”还没等邹剑说完,烟焰就飞起一脚,朝他的胳膊踢去。

  他立刻痛得趴倒在地,但毕竟那段日子在社会上不是白混的,他立刻站起来,对着烟焰就飞出一拳。可烟焰敏捷地躲过,然后从后面抓住他的胳膊给了他一个空翻,然后重重地把他放倒在地,邹剑在半空中吓得哇哇大叫起来。

烟焰冷笑了两下,把他放倒在破旧的泡沫垫子上。

  然后用脚踩住邹剑的肩膀冷冷地说:“下次你就没那么舒服的床睡了。”

  邹剑在泡沫垫子上直求饶,脸上沾满了垫子上的灰尘,一脸狼狈。

  烟焰看着猥琐的邹剑,不屑地对他笑了笑,刚一转身,就听到纪澜一声尖叫。

  “我X你妈!”邹剑用尽全力从垫子上立起身。

  一记重重的拳朝烟焰飞了过来。

  11

  那是在图书馆和池海翔一起值班的一个平常的傍晚。

  那天,辅导员要求管理员把图书馆清扫一遍,纪澜边埋怨边和海翔去水池洗拖把。

  初冬的自来水已经能让皮肤感觉到寒冷。纪澜踮手踮脚地把拖把往水池上放,水花仍然溅了一地。池海翔走上去,关小了水龙头,然后卷起袖子,用手把拖把拧干,弱小的他显然有些吃力。纪澜有点儿看不下去,便走上前想去帮他。但她却看到了惊人的一幕。

  海翔的手臂上散布着密密麻麻、大小不一的红点,有的已经化脓,甚至是溃烂。

  她惊讶地抓住海翔的胳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海翔紧紧地咬着嘴唇,滚烫的眼泪在眼球中打转。

  纪澜仔细一看,那明显就是被利器戳伤的,可能是用钉子,也可能就是圆珠笔的笔尖,因为细小的伤口上还有蓝色的墨水印迹。用这样的方法,虽然没有大碍,但一定让海翔疼痛无比。究竟是谁这样残忍地虐待海翔?纪澜想到被这样恶劣的手段一直虐待着的海翔,浑身就起了鸡皮疙瘩。

  她吸了一口冷气:“你告诉我!到底是谁做的!是谁!”

  海翔颤抖着身子不说话,眼泪一滴一滴重重地滴到水池里,迅速地被旋涡卷进下水道里。

  “到底是谁?!海翔,我告诉过你的,我们是朋友,所以求你告诉我,我一定会帮助你!”水龙头哗哗哗地流着水,纪澜听不到海翔抽泣的声音。

  “求求你……求求你不要再问我……我不会说的……他们也不准我说……”海翔的声音已经模糊不清。

  “是不是邹剑?!”纪澜猛然间想到班里就数他最恶劣,已经因为在校外偷摩托车被拘留了好几次。

  海翔低着头,颤抖着双手把袖子捋下来。

  “是他?是他?!对不对?!”纪澜朝海翔大声喊着,她紧紧地抓着海翔的胳膊摇晃。

  “不要问了……求求你……求……你……”海翔竟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地上冰冷的污水溅到他脸上。

  ——求求你。

  ——求求你们。

  ——求求你们不要再给我任何希望。

  12

  舞蹈室外面的走廊上,滕汐穿着白色的球鞋和烟焰并排走着。

她听完烟焰说的话,惊讶又愤怒地说:“那家伙太可恶了,欺负弱小!”

  “是啊,真欠揍。”烟焰虽然瞧不起弱小的人,但更加憎恨欺负弱者的行为。

  滕汐沉下语气,停下了脚步,仰起头怜惜地看着烟焰:“你的伤……很重吗?”

  “呵呵,没事啦,没想到还给邹剑那小子放了一拳。”烟焰笑着摸了摸红肿的左脸,但还是感觉到疼痛缩回了手。

  “真的太过分了!不过池海翔真的好可怜啊!纪澜和我说的时候,我都听得傻了,太残忍了!”滕汐愤愤地说道。

  烟焰侧过头,看着滕汐微微皱着眉头的样子。突然想起刚才黄昏的舞蹈室,木质的地板上洒满暗黄的夕阳,滕汐穿着洁白的芭蕾舞裙穿梭在模糊的光影中,那个画面就像古欧洲宫廷油画般庄重美好。

  “你生气的样子……很好看。”烟焰轻轻地说。

  滕汐顿时感觉脸微热起来,不太好意思地推了推旁边的男生,然后埋下脸笑了出来。

  烟焰轻轻地抬起手搭了搭滕汐的肩。

  “放心,我已经教训了欺负那个怪胎的家伙。他们应该不会再去找他麻烦了。”烟焰搂了搂滕汐的肩,傲气地说。

  十七岁的烟焰,内心如骄阳似火般的烟焰,与这个城市、这个世界作对的烟焰。他本应该是该憎恨一切弱者的。在这个城市里,如果弱小,就注定要受到欺凌和淘汰,这是烟焰的人生准则,也是在这个城市生存的准则。他一直想把这座城市像对手一样踢倒在地,然后踩在上面去触摸新的天地。他原以为自己是一直憎恨着这座城市的,可后来却发现,那种憎恨,也是一种热爱。

  ——只是那时的我还不知道,那种热爱和正义感,都是你带给我的。

  ——滕汐。

  13

  这个城市的冬天虽然寒冷,但大部分的楼房都没有供暖设备。

  当同学都离开教室后,教室便马上寒冷起来。凝结在窗户上的水汽也渐渐消失,气温一点一点地开始接近室外温度。

  几个值日生在晚自修后清理完最后一畚箕垃圾,看了看还坐在角落里的男生,叮嘱了一句“离开记得关灯”,便嘻嘻哈哈地拎着背包回家了。

  空荡荡的学校。

  空荡荡的教学楼。

  空荡荡的走廊。

  空荡荡的教室。

  好像一切都静止般,只有墙壁上的时钟发出“滴答滴答”的微弱声响,像是一个绝症病人在打着点滴。生命就这样无助地、一点一点地流掉。

  海翔合上画册,然后从课桌里拿出一支绘画专用的针管笔。透明笔身里面暗红的液体犹如鲜血般黏稠。

  他拔开笔盖,然后看了看笔尖,细小的一点,若是仔细看,视线便会变得模糊起来。
  然后他猛地把针管笔刺向自己的胳膊,皮肤霎时像痉挛般紧绷起来。他咬着嘴唇,紧紧握着笔身,再一次刺了过去。胳膊上细小的红色伤口开始渗出血来。鲜红的肉被笔尖翻了出来,但那些伤口迟早会像胳膊上其他的伤口一样,当周围的细胞全部死去后,变成一块灰暗的疤痕。

  在刺了胳膊五、六次后,海翔咬着苍白的嘴唇,艰难地把袖子捋了下来。

  然后他用力地把自己的课桌一推,课桌里的课本和文具哗啦一下散乱一地。

  教室外面冰冷的雨水吞噬着城市的夜色。

  城市的夜色吞噬着人们模糊的影子。

  模糊的影子吞噬着地面上惨淡的光影。

  惨淡的光影扎进地表最深处。

  那里埋葬着被这个世界所忽略的,罪与德。

  其实这个城市也是空荡荡的,你孤独地站立在石头森林里,所有的人都戴着白色面具,你看不到面具背后狰狞的脸,围绕在你周围的,只有令你毛骨悚然的笑声。《浮士德》中的恶魔靡非斯特对上帝说:“这个世界就是片苦海,永远不会被改变。”

  ——为什么我长着的是恶魔的眼睛?


肆 【叠境】

  1

  下午5点半,无论是教室还是办公室,都是最空的时候,相反,食堂就人满为患了。

  冬日最后的阳光来得比任何季节都要慵散。天空像是被物理过滤镜过滤了一样,由暗黄变为深红,最后变成一抹泛着黑点的深蓝。世界被光线和阴影分为两半,它们之间没有空隙,黑夜与白昼之间往往只有一线之差。世界渐渐被时间冲刷得失去了纹路,我们的痛苦在光滑的外壳上显得清晰无比。

  从教学楼往上看,六楼的数学办公室里没有亮灯。

  山岚站在办公室的窗台前看着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发呆。

  就在大约一个小时前,年级主任满脸笑容地到办公室里来对新任教的山岚嘘寒问暖。这本应该是值得高兴的事情,可年级主任随口的一句“校长明确说了要多关照你一下”却让气氛在瞬间变得尴尬和凝重起来。同样是从师范学院毕业的吴梅,也被分配到这所重点高中,可她的身份却是实习助教。这意味着她只能拿助教的工资。而山岚同样是师范刚毕业的学生,身份却是正式的数学教师。

  虽然大家都没有明说,但谁的心里都明白这明显的不公平。

  吴梅更是对山岚冷言冷语,就连办公室的其他老师都隐隐约约地冷落着山岚。

  季岸拿着上午没有交的作业本推开了办公室的门。

  办公室里没有开灯,他摸索着打开了开关,日光灯啪啦啪啦地跳出白光来。

  他猛然发现窗台边站着一个人,吓了一跳。

  “小山老师?我来交作业本。”不过语气依旧是冰冷而且平静的。

“是……季岸同学?”山岚抬了抬了眼镜。

  “嗯。”身材挺拔的少年缓缓走到山岚的办公桌前,把作业本轻轻地放在了桌子上,然后转身离开。所有的动作都像温水一样自然。

  “季岸同学……你等一下!”山岚走上前。

  少年在漆黑的走廊上停住了,然后缓缓转过身。

  山岚看着被黑暗包裹着的少年,他的眼睛如星辰般闪亮,像一片透明的湖泊,但又感觉深得可怕。刘海稀稀落落地遮盖着浓黑的眉毛,像是异域少年。脸的轮廓被白光镀了一层银边,在黑暗中却显得更加棱角分明。然而事实却像爱丽丝的魔镜般幽深可怕,无数的荆棘和水藻潜伏在华丽表面之下。在你沦陷之后,含羞草会活活地吸干你的血液,食人花朵会嚼烂你的骨骼。

  “老师真的让你们那么讨厌吗?”山岚的眼睛有些湿润。

  季岸冷漠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我真的很努力了,很努力地想上好每一堂课,想让你们喜欢我。你知道吗,我每天要到凌晨4点才能睡着,我好害怕,一想到要面对你们我就害怕,真的……”山岚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或许你真的不适合当老师,不如趁早转行吧。”季岸漠然地说,然后双手插在口袋里离开了。

  山岚瘫坐在办公椅上。父母的决定让她这个本来有着一个读重点大学分数的考生最终选择了师范。身为大学教授的父母似乎安排好了一切,她的职业是父母所规划的,先从中学做起,最终到达他们的位置和高度。

  山岚皱了皱眉头,拿出教案继续研究起来。

  然而这个城市的残酷就在于没有人会理会你努力了多少,你的努力只不过能换取点同情分而已,最终的成果才是唯一的检验标准。这个城市永远存在拼命努力却一直落后和失败的人,也存在着花很少的力气,甚至可以说是侥幸成功的人。

  人们用各式各样的方式去触摸象牙塔顶。

  黑暗中,无数只手握着各式各样的剪刀,想去剪断这个城市的脐带。

  鲜血四溅,残酷的最深处,有我们的影子。

  2

  寒潮来临,城市突降了一场长达两天的大雨,所有的高楼都浸泡在了旺盛的雨水里。惨淡的夜空看不到任何星光,天与地混合成灰茫茫的一片。

  气温在骤然间下降了十多度,天空寒冷得颤抖起来。

  城市像一个巨大的伤口般在寒冷中发霉腐朽。又一个深冬来临了。

  电影中的少年们,你们在干什么。

  当季岸从办公室回来,发现教室里只有一个人。

  那个人不是池海翔,而是班里成绩最好的缪莹,全班最高傲的女生。

  缪莹合上书本,冷冷地说了句:“你去了小山的办公室,是吗?”

季岸并没有答话,而是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教室后面的日光灯没有开。季岸在黑暗中摸索出CD机。

  “你知道她为什么那么惹人厌吗?因为她能进这所学校,能当我们的老师,根本就是靠她姑父的关系,她的姑父是校长。”缪莹并没有转过头。

  她接着说。

  “靠着别人的关系往上爬,还拼命和学生套近乎,真可悲。”

  “每个人都厌烦她的做作,每个人的数学成绩都在下降,她难道没有发觉自己的可耻吗?”

  缪莹说完便合上书本,然后起身向教室门口走去。她的口气和她的眼神一样,有着藐视一切的锐利和寒冷。

  季岸摸索着打开开关,CD开始转动,蓝色的荧光指示灯在抽屉里忽闪忽灭。

  他戴上耳机,然后趴在课桌上闭上了眼睛。

  耳朵里,那个略显沙哑的歌声,那首山岛纪的《赫兹森林也不睡》。

  突然,手机震动起来。翻开屏幕,是一个没有署名的号码。

  上面的字眼肮脏得让视线模糊。

  3

  第十七层的西餐厅,坐在窗口,可以俯瞰大半个城市。

  密密麻麻的高楼,还有密密麻麻的人的影子。

  山岚有些拘谨地用刀叉切着牛排,时不时地抬起头。

  对面坐着的男人,国字脸,戴着一副镜片很厚的眼镜,身上穿着与他气质不相符的西装。

  气氛有些沉默。

  “父亲应该已经说了我们俩的事了吧。”男人用手推了推眼镜。

  “嗯。”山岚没有抬头,她把一叠精致的蓝莓蛋糕移到面前,然后一口咬了下去。

  她突然皱起了眉头,停顿了两秒,然后从嘴巴里拿出一枚沾满奶油的钻石戒指。

  男人有些紧张地看着微微皱着眉头的山岚。他突然激动起来,口齿有些模糊地说:“小岚,嫁给我吧,嫁给我!”

  男人紧紧地攥住山岚的手,山岚有些本能地向后退缩着。

  眼泪在眼眶里不住地打转。

  ——快哭出来吧。像那些电影里被求婚的幸福女主角一样。

  ——只是刚才牙齿咬到戒指那一刹的感觉,确实要痛得哭出来了。

  4

  COCO里面最隐秘的舞池,清一色的雄性生物,却可以看见比女人更加柔韧的腰在电光幻影中扭动。各式各样的香水味杂糅出最巨诱惑力的味道。

  吧台的一边,一个满脸胡茬的男人搂着少年的腰,脸还时不时地凑近。

  “七爷我真的不能再喝了……”少年皱着眉头,脸已经被酒精烧得通红。

  “我知道你没醉,来,给爷儿笑个。”肆无忌惮的笑声淹没在了震耳欲聋的舞曲里。

  少年摇摇晃晃地逃避着举在他面前的酒杯。

  “来,乖,把爷儿我整舒服了就送你回家!”

“哈哈哈!”少年突然大笑起来,然后眯着醉醺醺的眼睛说,“家,快告诉我,家在哪里?我……在哪里?”

  男人有些疑惑,有点儿好奇地问:“你爸妈呢?他们做什么的?”

  “爸?妈?哪里有什么爸妈!都被我杀了!都是混帐!都是贱人!像我一样贱……”在酒精的作用下,少年的头痛得发胀,语气也含糊不清起来。

  “没关系,把我服侍舒服了,我就当你爸。”

  男人搂着少年摇摇晃晃地朝里面的包厢走去。

  情欲的味道比震耳的喧嚣更浓烈。

  5

  凌晨3点半。

  这个城市的气温降到了一天当中的最低点。

  市中心的灯光已经熄灭了一大片,偶尔有夜航飞机在天空划出一道突兀的光痕。

  中心公园里几乎没有人,只是偶尔有裹着围巾的夜班族快速经过。山岚坐在冰冷的石凳上,脸被寒风冻得通红,但她并没有离开。她看着四周依旧亮着灯光的摩天大楼,坐了将近两个小时。

  这样的境地和心境确实是适合哭泣的。

  但酝酿了半天,还是没能掉下眼泪。

  其实一个人害怕和绝望,是因为总还有其他的选择,如今只有一条路摆在眼前,也就没什么担心和恐惧的了。山岚没有后路。

  其实也不应该有任何的担心和怨言,因为父母都规划好了一切。

  三个月前,随同父母一起到家里来做客的男生,满口的“幸会幸会”和“实属荣幸”。这就是父母给山岚精挑细选的未婚夫,毕业于最高学府的中文专业。他们的第一次约会,话题便是古汉语的演变史和欧洲比较文学。男生确实是正人君子,平常的聊天都像是在演讲和辩论,学问像眼镜的度数一样深厚。

  其实也想对父母说“自己对他根本没有感觉”,或者“我还不想结婚”,“能让我自己找男朋友吗?”。但是每次一开始这个话题,父母就开始对那个像字典般的男生赞不绝口,什么“他的父母都是留美博士”,“你们以后可以去美国发展”,“品行非常可靠”。

  没有理由去反驳,因为确实如此。

  已经26岁的山岚,也从来没反驳过父母。

  学生时期老师眼中的乖乖女,父母心中言听计从的乖女儿。

  直到毕业,通过父母的关系开始了教师的工作,还不算完全步入社会,却遭到了一连串的打击,学生的排斥和漠视,甚至被自己的学生欺负。对于这一切,自己也只能默默忍受。或许是父母还没有告诉她解决这一切的方法。

  或许,这些都是报应吧,把前二十六年里没有受到过的伤害和挫折全部爆发了出来。

  山岚叹了一口气,然后起身准备打车回家。身子已经有点儿坐麻了,起身的时候微微颤抖了一下,险些跌倒。

她走到马路边,车灯刺眼地让人眯起了眼睛。

  车流来来往往,却没有一辆亮着“空车”的的士。

  突然,感觉自己被人重重地撞了一下,山岚本能地死死攥住包,然后惊慌地转过头。

  是一个走路摇摇晃晃的少年,高大挺拔的身材,穿着白色的衬衣,皮带的logo银光闪闪,身上散发着浓重的酒气。少年微微抬起头,头发有些蓬乱,只是那个眼神依旧熟悉。

  “季岸同学?!”山岚抓住少年的手臂,少年冷漠地转过了头。

  ——不远处的工人体育场像一个巨大的漩涡,“COCO”的巨型灯管无比夺目闪耀。

  ——那是山岚从未接触过的,另一个世界的狂欢和哀愁。

  

  6

  凌晨3点半。

  凌晨4点半。

  凌晨5点半,天空开始泛白,又一个灰蒙蒙的清晨。

  陈丽芬轻轻地打开了纪澜的房门,她看了看熟睡中的女儿,然后揉了揉红肿的眼睛,抓起钥匙便出了门。

  清晨的马路上,车辆和人都格外稀少。

  画面因为清晨冰冷的雾气而变得格外模糊。陈丽芬紧紧地攥着巨大的扫帚,沿着马路清扫着。

  湿冷的寒风吹得陈丽芬直打哆嗦。她清扫着地上的落叶,突然,她感觉有东西在清扫的落叶堆里,她用扫帚扒开落叶,发现枯叶堆里有一只已经腐烂的死麻雀,眼珠发白,蚂蚁在麻雀的身体里钻进钻出,粉白的蛆虫满足地腐蚀着它的尸体。陈丽芬突然觉得一阵恶心,蹲在地上呕吐起来。

  而这是被雾气笼罩着的另一个角落。新街口市中心那一片狭窄拥挤的平房。涂在上面的大红“拆”字格外惹眼。不知谁家在用劣质收音机播放《早间新闻》,主持人的声音时而变成嘈杂的电波,时而又恢复正常。水龙头缓慢地滴着水,堆放在门口的那一大堆废铁上蒙着一层薄薄的冰霜。

  其中的一间平房里还亮着昏黄的灯。

  烟焰缓缓地睁开眼睛,模糊的视线一点点变得清晰起来。

  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妈妈还没有从医院里回来,大概是又守了爸爸一夜。

  猛然又想起昨天晚上在医院发生的那些镜头。

  医生冷漠地说要是再不去续费就要让爸爸出院。可爸爸自从被撞之后,还没有度过危险期,怎么可能出院。一向嚣张气盛的妈妈向医生苦苦求情,而医生冷漠的语气似乎没有一点儿余地。烟焰看着几乎要给医生下跪的妈妈,努力控制才没有向医生挥出依旧攥得发麻的拳头。

  最终,医生还是叹了口气,说了句“下个星期一定要把医药费结清”便走了,语气里充满着不屑的同情。

  从来没有看到妈妈这样的沉默。

  她没有骂脏话,也没有去厨房拿刀拼命的那般架势。

她用湿毛巾擦着爸爸的额头。

  烟焰在她背后,听到了她哽咽的声音。

  “五万块,到哪里去抢啊……”

  滕汐在开着暖气的房间里缓缓醒来,她摸索着打开了手机。

  然后在开机音乐中,掀开被子走下了床。突然,她捂着胸口艰难地蹲下身,猛烈地咳嗽起来。

  颤抖着摊开手,咳出的浓痰有大量的粉红色泡沫。

  7

  滕汐一整天都没来学校,班主任也没有说明原因。

  一整天,纪澜都显得忧心忡忡,一道题也做不进去。从上学就一直等着滕汐的短信,可到了晚自习结束,手机还是没有接收到任何信息。中午的时候烟焰来找过纪澜一次,纪澜也只是潦草地说了几句“大概感冒在家休息”、“没什么大碍”之类的话,烟焰“嗯”了两声便放心地走了。而当烟焰站在教室门口的时候,纪澜明显听到了后面女生窸窸窣窣的议论声。

  ——其实在我们的生活中,总会存在那么一两个人,你会莫名地厌恶他,甚至是憎恨他。当他强大优秀的时候,你会嫉妒讨厌他;而当他脆弱的时候,你又会竭尽全力去帮助他。就是这样虚伪而又真实的“好朋友”的标签。

  ——而这样的人,在我们的生命中,应该称得上是“重要的人”吧。

  同样感到忧心忡忡的,是山岚。

  去上课的时候,山岚在教室门口停顿了好几秒钟,然后吸了一口冷气,走上了讲台。

  始终不敢朝那个位置看,但即使这样,还是因为紧张和尴尬而讲错了题。底下又是一片嘘声和摔笔声。然而那个座位上的少年始终是冷漠安静的,他依旧在课堂上冠冕堂皇地戴着耳机,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在凌晨冷风呼啸的马路上,穿着单薄衬衣的季岸被冻得瑟瑟发抖。

  山岚焦急地问他:“季岸同学,你家在哪里?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家?!”

  季岸眯着眼睛,醉醺醺地问道:“你是谁?给我让开……”

  刚说完,便猛地蹲在地上呕吐起来。

  山岚在一旁急得直冒冷汗,看来季岸醉得不轻,自己根本没办法回家。情急之下,她拦下了出租车,把季岸接到自己家里。

  回到家已经将近凌晨4点,她将就着靠在沙发上捱到了天亮。

  而季岸酣睡在她的床上,勾着身子睡觉的姿态像胎盘中的婴儿。

  其实这一切没有什么不正常的,也不必感到尴尬。在季岸醒来之后,他依然是丢下一句冰冷的“你很多事”便推门离开。

  在凌晨的出租车里,喝得烂醉的他在不经意间靠在了山岚的肩上。突然,他紧紧抱住了山岚的腰。山岚惊慌地想去挣脱开季岸的手,却听到了季岸低声的呢喃。

她缓缓侧过头,车窗外,不知道是下起了雨还是雪,一滴一滴的冰冷液体拍打在车窗上。城市的气温在一股强劲寒流的冲袭下,又下降了好几度。

  8

  确实是冷了。当烟焰战战兢兢地从道馆里走出来,猛地一阵寒风,身体剧烈地打了一个寒战。他强忍着腿部的灼烧感,艰难地走到了公交车的站牌下。

  高楼里的道馆,林森在关灯之后,慢慢蹲下身,坐在了地板上。

  空荡荡的训练房里,温热潮湿的暖气让毛细血管渐渐舒张开来。林森在黑暗中沉默不语。

  脑中仍然浮现着刚才的那一幕。

  眼神倔强的少年语气却充满着哀求:“请教练一定要给我这次机会,拜托了!”

  林森暗暗咬着嘴唇不说话。

  穿着白色道服的少年猛地跪在木地板上,骨骼与木地板碰撞的声音像抽着林森的心脏般让他感觉心疼。

  “我一定会赢……一定会……”

  一个镜头渐渐暗了下去。

  熄灭了一半灯光的道馆。

  穿着道服低着头跪在地板上的少年。

  林森沉默的表情和眼睛里炽热的泪光。

  画面充斥着无数密密麻麻的白色线条。

  ——我也相信你一定会赢。

  ——只是烟焰,你迟早会因为你的义无反顾而付出代价。

  9

  在那个路口,纪澜犹豫了好久,最终还是选择沿着湖山路一直走下去。

  没有那些七拐八拐的弄堂,走了不到十分钟,就到了那片高档住宅区。小区门口有站得笔挺的保安,穿着皮大衣的贵妇人抱着哈巴狗从奔驰车上缓缓走下来,然后带着一脸暧昧的微笑关上了车门。奔驰车开走,与之一起消失的,是她脸上如桃花般的笑脸。

  当纪澜走进小区的时候,心里还有一些忐忑。还好,保安没有把她拦下来。

  隐约记得滕汐家在B区12楼。不敢问保安,只有自己一个人摸索着走下去。可小区里面的构造却比弄堂更复杂,等找到了B区,额头上已经冒出密密麻麻的细汗来。

  顺着数字一直下去,找到了第12幢楼。

  按响了楼下的门铃,一下,两下,可视屏幕依旧没有出现任何画面。倒是那个小型的圆孔摄像头隐隐约约渗着幽蓝的光线,里面像是隐藏着无数充满怀疑的眼睛。

  一辆黑色轿车缓缓开了过来。纪澜下意识地转过了身。

  穿着干净西服的中年男士从驾驶室走了出来,他打开门,从后座走出来的女士着装素雅,手里的拎包一看就知道价格不菲。她扶着一个女孩缓缓下车,那个女孩面色有些苍白,但脸上仍然露着淡淡的微笑。

  “小澜?!”女生发出虚弱但惊讶的声音。

  纪澜看着对面穿着光鲜亮丽的一家三口,有些紧张地掏着书包,然后把一本练习本递给了滕汐。

 “这是今天化学课的笔记,后面的十个公式明天要听写。”

  “啊,真是劳驾你了。”滕母走过去接过笔记本,塞进了她的名牌包包里。然后扬起了一个标准的笑脸,“同学,今天在我家吃饭吧,时间也不早了。”

  纪澜看了看手表,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太晚了,我今天还要赶回家去。”其实心里想问滕汐今天为什么没来上课。但是嘴唇抽动着,始终说不出口。

  “我今天……发你短信,你没有回。”纪澜拽着书包。

  “啊,我今天在医院做检查,手机忘在家里了,真抱歉啊。”滕汐微笑着说。

  “做检查?”

  滕汐妈抢过话:“汐汐今天有点儿不舒服,去医院做了检查,但没有什么问题,只要多休息就好了。”

  “今天突然感觉胸闷气喘,但并没有检查出什么毛病,大概是这几天排练太累了。” 滕汐皱了皱眉头。

  “没事就好。”纪澜拽了拽书包。

  感觉气氛有些尴尬,纪澜说了句“那我先走了”便低着头离开了。

  滕汐妈妈还在后面喊着:“哎呀同学,留下吃饭吧……”

  但纪澜假装没有听见,她没有回头。

  夜幕已经降临,城市的灯火在夜幕里渐渐明晰起来。

  远处高层公寓的某一层“啪啦啪啦”亮起了柔和明亮的灯光。

  10

  与之相对的,在城市的另一个空间里,陈丽芬坐在昏暗的房间里,对着一桌子的冷菜发呆。

  房间里冷冷清清,女儿还没有回来。邻居在走廊上用煤炉炒菜,呛人的油烟味从门缝里一点点渗漏进来。

  她的脑中一直盘旋着今天下午发生的那一幕,强大的耻辱感变成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

  今天下午的华联超市比往常都要热闹,人们簇拥着围观在收银台前。

  一个面色苍白、头发有些凌乱的妇女和保安叫嚣纠结着。

  “我凭什么要和你们去监控室!”妇女的语气强硬。

  “对不起,请跟随我们去监控室核对监控录像。”

  “什么录像?!我凭什么和你们去看录像?!”妇女开始歇斯底里地叫喊起来。

  “你偷东西,请和我们走一趟!”保安有些烦躁起来。

  “你他妈的才偷东西!”她推翻购物车,塑料袋子里的苹果哗啦散落一地。

  然而,在二十分钟前,一个仰角的镜头,傲慢地记录下了她的一举一动。

  陈丽芬在堆满苹果的柜台前徘徊着。

  犹豫了半天,还是扯下一只塑料袋,仔仔细细地挑选着廉价的苹果。

  拿到称量处打好了价钱,封好了袋子。

  然后,她悄悄地撕扯下塑料袋上面的透明胶,匆忙地抓起柜台上的苹果往袋子里面塞,然后又重新将塑料袋封好。

这一切,旁人没有注意到,坐在监控室里的保安却看得清清楚楚。

  而当场面正僵持的时候,一个穿着笔挺西装的男子从排队准备付账的顾客里走了出来。他掏出皮包,一副无所谓的表情从钱包里抽出几张人民币。

  然后对保安说:“你们的损失,我来帮她补偿。这些钱应该足够了吧。”

  陈丽芬狼狈地抬起头,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

  她看到纪伟明把钱递给保安的神情,比施舍一个乞丐还不屑。

  然后他转身,亲热地搂住一个大肚子的妇女,亲切地问候着离开了超市。

  指甲已经嵌进皮肤里,胸腔里的耻辱感淹没了痛觉。

  ——为了女儿,我可以做一个小偷。

  ——但我宁愿当一个小偷,也不愿做你的乞丐。

  11

  有的时候,我们会幻想着自己的灵魂可以挣脱开肉体,然后浮游在这个城市的上空,窥看我们在这个人间的处境。

  ——高层公寓里让人温暖的灯光,开着暖气的房间,客厅里缓缓流淌着的钢琴曲。

  与之相对的是充满着浑浊空气的狭窄房间,门外走廊大声的叫骂声,母亲房间里让人烦躁的“咔嚓咔嚓”的缝纫机声。

  ——英俊少年的保护,家人亲切的问候,在你身处逆境的时候,总会有人用原本已经无力的双手去拯救你,就连暗暗嫉恨着你的我,也会这样。

  与之相对的是我无处可逃的绝境、无力改变的现实,和无处倾诉的痛楚。我唯有活在幻想里。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和我一样,但我真的不甘心变得和他们一样。

  12

  放学回家是池海翔一天当中最忐忑不安的时刻之一。

  他低着头避开人群,一个人快速地行走着。他渐渐走出了人群最多的地方,于是慢下脚步轻轻地喘了一口气,却冷不丁地撞上了迎面走来的一个少年。他紧张地低着头说 “对不起,对不起!”,甚至不敢回头看眼前的这个少年。

  “靠,又是你?上次还没有找你算账!”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巧合,不小心撞到的那个少年,竟然是邹剑。

  “啊……”池海翔惊慌地向后退着。

  “今天老子就要整死你!”邹剑冷笑了一下,然后做了一个手势,招呼着后面尾随着的两个小混混。

  “来,今天大哥要让你们看看什么叫做怪胎!哈哈哈!把他衣服扒了!快!”

  两个把头发染得五颜六色的少年窃笑着走到池海翔面前,有点儿好奇但又邪恶地打量着海翔。

  突然,其中的一个少年猛地向海翔的肚子踢来。海翔顿时痛得叫出了声,额头密密麻麻地冒出了冷汗。

  然而,当另一个少年想踢第二脚的时候,海翔听到背后有熟悉的声音。

“你们干什么!”

  烟焰刚好背着训练包路过。

  谁都没有看到池海翔此时的表情。他在烟焰的背后,露出了笑容。这一切,他都算准了,天衣无缝,完美无缺。

  但他有一点却算错了,他以为,滕汐与他的感觉是一样的,那种被千阳笼罩、令人晕眩的幸福感。而他不知道,对于滕汐来说,那种幸福感的背后,是深深的绝望。

  13

  1999年,电影中的少年们还深陷在他们各自的迷局里,他们看不清前方的路,更不知晓这场电影的结局。

  然而对于滕兆明来说,事情的结局,他早已知晓。但当结局即将来临的时候,他还是陷入了深深的恐惧和害怕。

  滕母靠在厨房的冰箱上,背着滕兆明不住地流泪。

  “这一天……总算来了……”

  滕兆明没有说话,眼角的皱纹渐渐叠加在一起。冰箱突然发出运作的声音,那种类似于电波的声音。

  “汐汐现在活得好好的,不是吗?”他轻轻搂住抽泣着的滕汐母亲。

  “不要告诉她,好吗?”她转过身。

  滕兆明没有说话,闭上眼睛,深深地点了点头。

  模糊的视线里,谁也看不清谁眼角的泪痕。

  另一个模糊镜头的场景在池海翔家的浴室里。

  赤身裸体的少年泡在热气腾腾的浴缸里。他面带微笑,轻轻地用毛巾擦拭着他畸形的身体。

  玻璃镜子上蒙着厚重的水滴,海翔湿漉漉的刘海搭在前额。

  然后他站起身,走到镜子前,用手轻轻擦去凝结在玻璃上的水滴,镜中的影像渐渐明晰起来。

  打开洗手台的第一个抽屉,里面有一把有些生锈的剪刀。他对着镜子,用左手捋起前额的刘海。

  “咔嚓,咔嚓”。

  前额的刘海一撮一撮地掉在了洗手台上。

  在洗手台的第二个抽屉里,放着父亲用的剃须刀。

  海翔缓缓地放下剪刀,然后把它从盒子里拿出来,锋利的刀片上折射出尖锐的反光。

  他拿起了剃须刀,狠狠地刮着自己的眉毛。

  眉毛一缕一缕地掉了下来,浓黑的眉毛被剃得一干二净。

  

  镜子面前被剃光眉毛的少年,抚摸着自己畸形的肚子。

  洗手台最底层的抽屉,藏着一把匕首,池海翔的父母都不知道。

  它不算长,但足够锋利。

  ——你想出来吗。

  ——我要救你,我要救你出来。

  ——我要让你知道,我爱你。

  房间外被深浓夜色包裹着的繁华都市,隐隐约约地发出了一声哥特式的叹息。


伍 【荒烈】

  1

  一个平淡陈旧的早晨。

  当池海翔走进教室的时候,教室里的声音在瞬间被抽得一干二净。捧着课本懒洋洋地读着单词的同学在愣了两秒钟后,缓缓地把书放了下来。在课桌下偷偷吃着早饭的男生也在骤然的安静里缓缓抬起头,他使劲咀嚼,而嘴里的蛋饼却似乎很难咽下去。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怪笑,但那声怪笑在一片惨寂里显得孤立无援,并没有人去应和。


  站在台上领读的滕汐也纳闷地回过头。

  池海翔拎着书包站在教室门口,然后低下头,面无表情地走到自己的座位上。

  他刚坐下,班里就在骤然间炸开了锅。

  纪澜的身体渐渐僵硬起来,她侧过头,然后紧紧地咬住了嘴唇。

  池海翔的脸色有些苍白,他前额的刘海已经很短,并不宽阔的额头露了出来。

  他的眉毛被剃得精光,整张脸像恐怖的白面具一样。他若无其事地从书包里拿出课本放到桌子上。冬日冰冷的日光穿过窗户投射到他身上,留下一个与世隔绝的黑影。

  这是一个平角镜头,被窗外的阳光铺满了一半的教室,但不管是在哪个角落,都充满着惊讶、疑惑、嘲笑,和装腔作势的神情。镜头渐渐摇晃起来,画面渐渐模糊。但在模糊的人影中,却有那么一个点,仿佛静止一般。

  纪澜一声不吭地坐在位置上,手指紧紧地抓着胳膊,指甲越嵌越深,就要抓出鲜红的疤痕来了。

  2

  下午6点,是地铁的高峰时段。

  地铁站里人来人往,人们像蚂蚁一样穿梭在地下潮湿寒冷的蚁穴里。

  纪澜和池海翔穿梭在人群里。池海翔低着头,宽大的校服遮掩住他身体的缺陷,但他还是畏畏缩缩地跟在纪澜后面。

  地铁站里有很多小店铺。时常会看到很多装扮非主流的女生咋咋呼呼地在里面挑选着廉价的化妆品和冒牌的首饰。纪澜走进其中一间印着韩文的店铺,装扮得花枝招展的店员马上迎了上来。而池海翔站在门口,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走进去。

  “呀,小姑娘哪所中学的啊?”

  纪澜懒得和她废话,直截了当地说:“眉笔有吗?”

  “有呀有呀。”店员马上从后面捧出一个盒子,然后掀开说,“这支三十五块……那种是韩国进口的,稍微贵一点……还有这支,颜色是最浓的……”

  纪澜皱了皱眉头,然后问:“最便宜的是哪种?”

  “最便宜的?”店员小姐愣了一下,然后冷冷地说:“那支金色盖子的,十五块。”

  “好,我要这支。”

  店员小姐冷冰冰地收过钱。当纪澜离开的时候,她还在背后轻轻地嘀咕了一句。但周围太嘈杂,纪澜没有听清楚,也懒得去听清楚。

  刷卡进站。人群蜂拥而至。

  地铁站里传来了温柔的女声:“开往临平方向的地铁即将进站,请乘客们退到黄线后面……”

  地铁打着强烈的灯光呼啸而过,呼啸而过的大风吹乱了乘客们的头发。

  纪澜和池海翔走进地铁的最后一节车厢。她从口袋里掏出眉笔,然后去拉池海翔的衣服。海翔蹲下身子,他不说话,神情像是在求饶。纪澜强忍着眼眶里滚烫的泪水,一个用力把海翔拉了过来。然后,拿出眉笔,轻轻地在他眉毛被剃光的地方小心地涂抹着。海翔想转头,但他看到纪澜的眼神,便微微低下了头。

地铁在黑暗中行进着。

  车厢里,轰隆隆般的,像心脏般的有规律的震动。轨道被碾过的声音、洞穴里的风声、报站声、扰乱电波的赫兹声,人们被围困在这些声音当中,他们就像困兽一样,永远也逃不出那些密密麻麻交织在城市上空的电波。

  纪澜对着玻璃门,看着被瞬间的光明掠过的黑洞。海翔站在一旁,轻轻地用手碰了碰眉毛,手指上一片乌黑。

  其实纪澜并不清楚海翔此刻的心情。

  他现在的心情不是愧疚,而是,害怕。

  3

  17岁的池海翔,这个城市对于他来说,其实并没有概念。

  他存在于另一个城市里,那个由他最崇拜的画家达缇特所编织出来的世界里。

  在半梦半醒的黑夜里,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在学校受尽欺凌和孤立的男孩,在属于一个人的黑夜里,他一定也是孤独和痛苦的吧。作为电影的编剧,我是不是应该给他这样的镜头呢?

  ——他孤独地抱膝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窗外的城市闪烁得像海面上的夜船,夜光沿着窗台倾洒出一个不算规则的弧度。窗外那个喧嚣的世界与他无关。他走到窗台边,夜光投下他畸形的影子。

  只可惜,我永远无法了解池海翔。

  在夜与城市的反面,有着另一个隐秘的世界,只属于池海翔一个人的世界。

  就像达缇特画册的首页诗。

  ——在我的世界里,只存在两样东西。

  ——墓地和海洋。

  ——墓地里没有尸骨,里面埋葬着这个城市人们的灵魂,他们的梦想。

  ——我在海洋里种花,在冬天采摘。

  ——我把死亡播撒在海洋深处。

  ——我在海洋深处嘲笑他们已经死去的灵魂与血。

  当他一个人的时候,他感觉自己能飞起来,飞到地铁里,飞到高楼顶部,然后在上面撒一泡尿,浇灭底下人们歇斯底里的欲望。他的身体里能飞出漫天的萤火虫,他的弟弟就安详地在荧光之中沉睡着。

  整个世界的主角——池海翔,还有他腹中的“弟弟”。他们在达缇特的画里相逢。

  你说,当两个人的存在就能代替一整座城市、感觉其他的一切都是多余的,这种存在,是不是就是“幸福”。

  然而,一旦其他人闯入了这个世界,这一切会不会就此改变。

  纪澜的存在与介入,第一次让池海翔感觉到了危机。

  那种危机感,比死亡更可怕。

  4

  晚自修结束后,天下起了蒙蒙细雨。

  山岚在教学楼前打开雨伞,然后捧着讲义夹走到学校旁边的公交车站牌下。学生们也三三两两大呼小叫着走出学校。在模糊的雨雾里,山岚看到了季岸修长挺拔的身影。他并没有打伞,而是双手插在口袋里低着头往前走,身边的吵闹和喧嚣仿佛都与他无关。

然而,不知道是从哪里蹿出来的三个穿着朋克风格的男人挡住了季岸的去路。

  其中的一个叼着香烟,对着季岸说着什么,但周围太吵闹,山岚并没有听清。季岸好像并没有理会那三个男人,继续低下头往前走。其中的一个男人猛地在后面搭住季岸的肩,季岸险些跌倒。

  另一个男人似乎对季岸说了些什么,然后季岸就尾随在他们后面和他们走了。山岚觉得事态好像有点儿不太对劲。她悄悄地跟在了他们的后面。

  体育场离学校其实并不远,但两边迥然不同的灯光与喧嚣像是两个世界。

  季岸跟在几个朋克男后面走进了其中招牌最大的夜店。山岚抬头看了看周围的荧光灯,感觉有一点莫名的害怕,但她还是皱了皱眉头推开了不锈钢门。

  周围是震耳欲聋的DJ摇滚。混乱的人群中,她隐约看到了季岸的身影,她朝那个身影走了过去。

  季岸站在人群中,接过旁人递给他的酒,然后硬生生地往嘴里灌。

  黑暗森林里有发着荧光的沼泽,每一只陷进去的兔子都那么心甘情愿。

  而季岸却是里面那只最无力,也最顺从的兔子。泥沼渐渐淹没到了头部,再一点儿,它就沉下去了,它就会失去知觉。

  然而在即将被淹没的那一瞬间,那只已经麻木的兔子被人从沼泽里硬生生地拉了上来。

  ——你为什么还要给我希望?

  ——谢谢你,给我……希望。

  5

  “他们为什么要给你灌酒?”山岚用蘸着红药水的棉棒擦着季岸的额头。

  季岸微微皱起了眉头,紧闭着嘴唇不说话。

  “你为什么要去那种地方?!”

  “我早就和你说了……不关你的事。”季岸的语气依旧冷漠。

  山岚背过身整理医药盒,叹了一口气:“你回家吧。”

  季岸抓起书包和外套站起身默不作声地准备离开。正当走到门口的时候,他隐隐约约听到了山岚的声音。

  “你心里是不是藏着什么事?”

  客厅里没有开灯,季岸站在黑暗处,他转过身,看到背着台灯光线站着的山岚,谁都看不清谁的表情。

  季岸走回了房间,依旧是面无表情地走到写字台上,打开了医药盒。

  “你要干什么?”山岚疑惑地问。然后她看到季岸转过身,用手卷起了她的袖子,用蘸着消毒水的棉花棒轻轻擦拭着。伤口隐约着发疼,山岚忍不住抽动着手。

  “别动……”季岸轻轻地说。

  男生低着头擦拭着伤口,瘦长背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很温柔。

  他的睫毛非常长,给人一种要落泪的错觉。

  6

  学校的钟楼“咚——咚——”地响了十二下,中午12点。

两针合并,在阳光的折射下,像一把锋利的匕首。

  山岚揉了揉眼睛,然后整理好学生的练习本,走出了办公室。

  她走进女厕所,厕所里很安静,并没有人。她随意走进了一间隔间,然后扣好了隔间的门。她刚坐在马桶上,就听到隔间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跑步声。当她还没有缓过神来的时候,隔间的门就发出了撞击声,她赶紧穿好裤子,却发现隔间怎么也打不开。

  “谁?!你们把门堵住干什么?!”

  门外一群涂满五颜六色指甲油的女生们发出一阵哄笑。她们用拖把堵住隔间的门,其中的一个女生踩在椅子上,“快,把水桶递给我!”

  “哗啦——”一盆冰冷的自来水从山岚的头上浇了下来。

  而隔间外的哄笑声比山岚的尖叫声还刺耳。一群女生用脚踢开拖把然后“呼啦”一下跑出了厕所。山岚愤怒地踢开了隔间的门,厕所里很安静,她浑身湿透,冰冷的水从发梢上一直往下滴,她浑身打着哆嗦,跑出女厕所。

  走廊上好多学生来来往往,他们疑惑地看着一个浑身湿透的女老师,她狼狈地走在走廊上。有学生从教室里探出头来,用惊讶的口气大惊小怪地叫喊着:“呀!她怎么回事呀。”然而在走廊的末尾,阳光的尽头,缪莹站在那里,看着狼狈的山岚,嘴上扬起了一丝不经意的微笑。

  但是渐渐地,她的表情凝固住了。

  ——那只渐渐陷入沼泽的兔子,其实是我。

  ——而你,就是把我拉出来的那个骄傲的猎人。

  7

  尽管已经是第二天,但事情依旧传得沸沸扬扬。

  “哟,你是没看到哦,那个帅哥啪的一下就抓住了小山的手……”女生们装腔作势地比划着。

  “难道……他们有一腿?!”

  “呀!你不要吓人了!老师和学生,怎么可能哦!”

  “是E班的季岸么?好帅的呀!”

  “是呀,属于很冷漠型的帅哥。”

  “据说他……”

  话题又被花痴的女生扯到另一个方向去了。

  办公室里,年级主任皱着眉头数落山岚。

  “昨天旷课三节,这周的课很满,你让教导处怎样补?!”

  “和自己的学生失踪一天,传出去,学生会怎么想?!”

  “不是已经传出去了么……”不知道谁在旁边小声嘀咕了一句。

  站在年级主任面前的山岚,一直沉默地低着头不发一语。她不想让年级主任和办公室里的老师知道自己被一盆冰冷的自来水淋得浑身发抖,不想让他们知道自己因为腿抽筋险些从楼梯上跌了下去,不想让他们知道,是一个男生,紧紧地抓住了她,然后送她出学校打车,陪她回家。她不想让别人产生半点误会。其实流言原本是脆弱而不切实际的,但对于山岚来说,她没有任何的抵抗力,她可以轻而易举地被那些流言给杀死,然后碎尸万段。

 ——狼狈的山岚猛然感觉到腿抽筋,她痛得几乎要跌倒在地上,季岸恰巧经过。山岚脸色苍白,她紧紧咬着嘴唇,微低着头,对着季岸冷漠的脸抽动着嘴唇。

  “救救我,救我……”

  季岸皱了皱眉头,然后紧紧地抓住山岚的手。

  事情就是这样简单。

  然而在简单的背后,却隐藏着危机和惊喜。像一片明亮的新天地,他们走了进去,都没有意识到不远处发着腐臭的沼泽。

  阴天,在没有开灯的房间里,气氛显得格外阴沉。

  季岸坐在客厅里,房间里的山岚换好衣服,满脸苍白地走出房间。她看到坐在沙发上的季岸,犹豫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要喝点什么?”

  而季岸并没有回答她,而是拿着相框问:“这个……男人是谁?”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神色紧张,说话也哆哆嗦嗦起来。

  镜框里的山岚和一个戴着厚眼镜、表情有些木讷的男人站在一起。

  “应该算是未婚夫。”山岚背着季岸用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她不知道季岸此时的表情。

  “都是父母安排的,我们第三次见面就订下了婚期,没有所谓的爱情。其实,我也不需要什么爱情……更没有能力去追求爱情。”山岚自嘲道。

  “你……爱他么?”

  “我们几乎是陌生人,你会爱上一个与你的生活没有任何交集的人吗?”山岚转过身。

  季岸走上前,紧紧地抱住山岚,然后说:“我会。”

  山岚愣了一秒后,惊慌地想挣脱开季岸的怀抱。

  而季岸却缓缓闭上了眼睛,他微微皱着眉头,抽动着的嘴唇,好像在说一个她永远都无法破解的秘密。

  8

  镜头又回到了课堂。

  美术课算是高中里最无关紧要的课程之一。

  才刚刚上课,同学们就开始忙活起了自己的“私活”。坐在前排的几个戴眼镜的女生开始拿出数学习题;围坐在一起的几个染着不同颜色指甲的女生开始翻阅八卦杂志,还故意大声地发出笑声;男生们翘着腿打着WILL游戏。班里只有少数几个同学在画纸上涂抹着。

  吴晗无奈地在教室里走着,他也清楚美术课在其他升学课程里的地位,所以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当他走到角落,路过一个男生的座位时,他停住了。

  那个男生低着头,在纸上熟练地描摹着。他的画,线条流畅,笔法熟练。

  吴晗好奇地伸出手想去拿他画的画。

  而男生却紧张地“嗽”地一声扯开画纸塞进抽屉里,眼神里满是猜忌和恐慌。

  吴晗惊讶地杵在一旁。旁边的男生漫不经心地说道:“老师,怪物的脾气当然古怪啦。”

  吴晗却毫不理会,他脑海里浮现的依然是刚才看到的钢笔画。

“同学,把你画的给我看看好吗?”

  男生低着头,黑框眼镜滑到了鼻梁。

  “同学?”吴晗俯下身。

  男生皱着眉头,他犹豫地打开抽屉。吴晗好奇地凑上前去,一本画册放在书本的最上面。他好奇地把那本画册拿了出来。

  他打开画册,里面的画让他惊讶。

  笔法娴熟,根本不像是一个新手的作品,而且想象力丰富,他所描绘的图案绝非纯粹的临摹之作。那些线条诡异的钢笔画,分明就是有生命的。又或者,那已经不是画,而是一个故事、一个秘密。

  “同学,你能到美术班来吗?我觉得你很有天赋。”吴晗激动地说。

  而与他激动的神情相反的,是海翔那张紧张恐惧的脸。

  “这不是我画的……”海翔用力夺过吴晗手中的画册。

  不高的额头渐渐渗出细密的汗珠,像是锋利刀片上凝结的水汽。

  9

  教学楼的顶楼,时间是中午。

  纪澜推开顶楼的铁门。铁门上装模作样地挂着一把大锁,却有好多学生上当,以为关着门不能上天台。

  池海翔坐在栏杆前,他看到纪澜推门进来,有些惊讶,但没有站起来,而是又低下了头。

  “你每天都在这里吃便当,是吗?”纪澜缓缓走近。

  海翔靠在栏杆上不说话。

  “你那么喜欢画画,为什么不去美术班呢?”

  “你确实画得很好。”纪澜扶着栏杆,把身体撑起来。

  “你依旧喜欢达缇特,是吗?”

  “……当然。”

  “但为什么不能像他那样?!”

  “为什么呢?!”纪澜蹲下身来扯过海翔的衣领。海翔惊慌地向后靠着,生锈的栏杆发出轻微的晃动声。操场上一片喧嚣。明晃晃的天空中有飞鸟降落到顶楼的水箱上。

  “其实根本不存在什么达缇特。那些画的作者,都是你自己。”

  “啊……”

  “还要继续隐瞒下去吗?”纪澜吸了一口冷气。

  “你……在乱说什么?!”海翔的眼神无比惊慌。

  但马上,他低下头,轻蔑地笑了一声:“没错,就算我是达缇特,那又能怎么样?”

  “你可以去画画!你可以当画家!”

  “别傻了,不可能的。”海翔站起身,用手抓住已经生锈的栏杆。

  “为什么?!”

  “因为,我是一个怪物,没有人理会的怪物……”

  午后的阳光像空气一样慵懒。少年们背着阳光,没有人能看清他们脸上的表情。

  秘密支离破碎,像刀片一样散落一地。

  10

  我是一个怪物。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这个城市每一个人的眼睛都是一面镜子,让我渐渐看清了自己是多么畸形。

他们讥讽着我的身体、我的话语、我的行为。我的所有都是他们玩笑的对象。我不会说“凭什么”,也不会说“请你们不要这样”,因为,我本身就是一个怪物。对,一个天生让人取笑和折磨的怪物。

  然而,上帝又为什么要派人来给我希望。

  纪澜破解了我的秘密,天知道我有多恐慌。我多希望她马上消失在这个城市,她的存在,对于我来说,就是一个危机。总有一天,我所有的秘密,连同我的身体,都会被炸得魂飞魄散。她破解了我的梦,那我该栖息在哪里,总有一天,我会无处可逃。

  我害怕回忆纪澜那天的表情。

  她竟然说我可以成为画家。天呐,画家……

  但为什么,我竟然有了那种心潮澎湃的感觉,就像,我想去保护我弟弟时的那种沸腾的感觉。

  最终,我还是答应了纪澜进美术班学习。纪澜,我是不是应该感谢你呢?

  但你知道了我太多的秘密。

  我答应了你的承诺。你——必须付出代价。

  11

  有好多人都说梦境和现实是相反的。那为什么,我们总是会因为对现实的担忧和恐惧而陷入残酷的梦境之中呢?其实最残酷的是,当我们在梦中身处险境,我们根本不会狠狠地掐自己,然后告诉自己,这是梦,这是梦。我们深陷在逆境中永远也醒不过来。而当我们在现实中遇到坏事时,我们总是安慰自己,说不定这一切都是梦,说不定我还在做梦。这样,我们或许会好过些。

  那么,现实和梦境,究竟哪一个更残酷呢?

  在滕汐没有梦境的睡眠里,她再一次因为胸腔里突如其来的窒息感而艰难地坐起来。

  她用手紧紧地捂着胸口,靠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恢复过来。房间里没有开灯。屋外一片寂静,对面的公寓闪着寥寥灯光。忽然,她仿佛看到有隐隐约约的光点在屋外的天空中闪动。她好奇地爬下床,穿着睡衣,踩着毛绒拖鞋走到了窗台边。

  是雪,这个南方城市的第一场雪。

  小雪无声无息,只有通过窗口的灯光才能辨认出。滕汐透过窗户往下看,公寓里的路灯投射出一大片雪影。雪花在昏黄的光影中缓缓降落。那个场景,像深冬北欧城市的一角。

  然后她从睡衣中掏出手机,给烟焰发了一条短信。

  当信息发送成功,烟焰邪邪的笑脸在屏幕上消失了。

  滕汐合上手机,窗外的光影投射在了她的右脸上。

  而她的左脸埋藏在黑暗里,显得越来越悲伤。

  南方的深冬之雪也降临在了那幢如蜂巢般庞大拥挤的经济适用房里。

  环形旋转而上的楼梯口,一个灯泡“啪啦啪啦”地跳闪着微弱昏黄的灯光。终于“啪”的一声爆灭了。

镜头顺着漆黑一片的楼道一直向前,终于在走廊口出现了一小块昏暗的光晕。

  充满着光晕杂点的镜头模糊地记录着这样的景象:堆放在走廊上的废弃易拉罐、腐烂的垃圾、破旧的煤饼炉、贴在墙上的过期黄色日历、无证诊所的广告……空气里弥漫着阴冷的潮湿,还有垃圾的腐臭。那种环境令人厌恶,仿佛每一寸空气都会在瞬间变质。

  就是这样的生机勃勃。

  其中一间狭小的房间里,陈丽芬还没有睡觉,她披着外套,用手撑着头,对着桌面上一大片的招聘广告发愁。纪澜这个学期马上要结束了,而下个学期的学费都还没有着落。现在工作的薪水仅够维持一个月的开销,根本不会剩下什么钱来。

  她叹了一口气,决定明天再去人才市场碰碰运气。然后她走到客厅里,轻轻地打开了女儿纪澜的房门。她看到纪澜安静地侧着身熟睡,才关好门轻轻离开。

  躺在床上的纪澜缓缓睁开泪眼朦胧的眼睛,她并没有察觉到窗外已经零零散散地飘起了雪花。

  头发被撕扯的疼痛依旧没有在头皮上褪去,她的脑中反复回想着今天傍晚的情景。

  妈妈发疯般地撕扯着她的头发,“我让你去找他!看你下次还敢不敢去找纪伟明!”

  纪澜咬着嘴唇不说话,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我拼了命赚钱养你,你的胳膊居然还往那边拐……”

  “你个小白眼狼有没有良心啊!”

  “你怎么那么贱啊!贱啊!”

  头皮被撕扯得发麻,纪澜痛得满脸通红,但她没有反抗。她一只手护着头发,另一只手紧紧压着校服裤的右口袋。

  ——爸爸塞给她的两百块钱就在口袋里。

  12

  镜头穿梭在新街口灯火辉煌的大街上,屏幕充斥着模糊但又刺激的光线。

  德基大厦的电梯在笔直的黑暗隧道里缓缓上升,电梯门在十七层打开。

  顺着光线不太明亮的走廊一直走,尽头便是跆拳道训练中心。而此时已经是深夜,走廊上只有依稀几盏灯还发着光亮。宽敞的训练房里,只有一个少年的身影在用力地晃动着。

  高强度的基本功练习后,烟焰气喘吁吁地躺倒在地板上。手机屏幕上不时闪动着荧光,他站起身,拿过放在背包上的手机,是一条短信。

  他看着屏幕,不由得皱了皱眉头,但脸上又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如果你死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所以,公主殿下,请您千万不能死呀!”

  他笑着给滕汐回了这条信息,但不知怎么,发送了两遍都是失败。他又按了发送键,小沙漏转了好几圈才终于发送成功。而此时的烟焰,并不知道危机的存在,他的脸上依旧焕发着像汗水一样光亮的幸福。

就像面对即将来临的市跆拳道大赛,他并不知道这个过程有多艰辛和坎坷,他始终充满着信心和希望。

  而给他信心和希望的,并不是比赛的冠军,而是冠军后面尾随的一小串数字。

  ——奖金:5万元。

  虽然不是一笔特别大的数目,但足以让爸爸渡过难关。一向脾气急躁、性格火辣的妈妈心平气和地与医院方面周旋,只是不知道还能撑多久。房东每天来催,不过是一个月六百块的房租,架势却比催几万块的医药费还大。但妈妈每次都和房东对骂,还操着拖把叫嚣“老娘就是赖着不走,你又能怎样?!”若是往常,在房间里的烟焰听到都是会暗暗窃笑的,甚至会拉开脏脏的窗帘,观看这场免费的好戏。

  但是自从爸爸因为车祸住进医院,至今昏迷不醒,需要大笔钱动手术后,每次看到妈妈这样和房东对骂,烟焰都在光线昏暗的房间里咬着嘴唇,他强忍着不让自己流泪。

  他争取到了原本不属于自己的参赛资格。

  除了林森,没有人会知道或者相信——永不倒下与屈服的战士,会跪在教练的面前,含着恨意的泪,恳求教练给他参赛的机会。

  而林森,他也给自己下了一个赌注。就像第一次看到烟焰的练习时他就相信,不管到了一个怎样的境地,他都会走出来。不管是哪一场赌注,烟焰都会赢。只是最后,他一定伤痕累累。

  13

  然而对于山岚来说,赌注才刚刚开始,她就已经陷入绝境之中。

  凌晨3点,她突然从噩梦中惊醒。她扭亮台灯,然后跌跌撞撞地走到卫生间里,用冷水洗澡。

  冰冷的水从头一直冲到脚跟,她冻得浑身哆嗦。

  她像一个精神错乱的人一样死死抓着自己的头发。

  “我想我一定是疯了,竟然和自己的学生接吻……”

  “对,一定是疯了。”

  那个可怕的梦境里,是在上数学课,她在黑板上抄好习题。她转过身,发现台下的学生低着头,她喊着让同学们抬起头看黑板上的习题,可没有人听她的话。但不知道是哪里发出了骇人的笑声,同学们一个个都缓缓抬起头,却都是一张张没有五官的脸,唯独季岸那张精致的脸庞依旧五官分明。她惊慌地冲下课桌,拉住季岸想冲出教室,可一瞬间,那张沉默但英俊的脸庞像是被融化般,变成了一张没有五官的白脸。

  梦境里充斥着骇人的笑声。

  季岸冰冷的手,仿佛是这场悲剧的暗示与前兆。

  14

  银色的月光倾洒在这个城市的中央公园里。

  季岸含着泪,咬着嘴唇,艰难的对着山岚说:“为什么不可以?!告诉我……为什么!”

  山岚别过脸,倒吸了一口气:“你是学生,我是你的老师,我们的关系——只能这样。”

“不会!也不可能!从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我喜欢上你了,你的神情和我一样,充满着对这个世界的绝望。别人看不出来,可我一看就知道!”

  山岚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手紧紧攥着包,越攥越紧。脸上的泪光在月光下像一片片泛着涟漪的湖泊。

  ——不能!不能!不能!

  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山岚内心的山谷里呐喊着,但那个声音越来越微弱。奔腾的河流里看不见有人在里面挣扎。

  “我走了。”季岸强忍着眼泪对山岚说。

  然而山岚的手却从后面紧紧地抱住了季岸。

  “要走,我和你一起走!”

  城市在某一刻变得无比安静,嗖嗖的风声像是叹息。

  15

  周日上午的学校空空荡荡,没有课程,返校的学生也还没有来。所以,这大概是一周里学校最安静的时候了。

  走廊上和教室里都没有人。所有的一切,连同那些罪孽和秘密,好像都消失在了星期日的早晨。

  而清晨的阳光照进池海翔眼睛里的时候,他还是因为微微的刺痛感皱着眉头微微眯起了眼睛。

  害怕光,憎恨光,憎恨将一切真实和缺陷暴露无疑的光。

  害怕别人窥视到自己的秘密。可后来却发现,那些秘密,连自己都会惧怕。

  然而当教学楼里所有班级的门都紧闭的时候,美术教室里传出了“沙沙”的铅笔摩擦声。少年们在周日早晨就开始了素描练习。十多个美术生从不同的角度对着石膏体聚精会神地练习着。吴晗穿梭在画架之间巡视指导。

  “阴暗面的线条不够细,用橡皮进行模糊处理!”

  “头像比例完全不对!撤纸重画!”

  “你到底有没有在专心画啊?”

  吴晗边指导边叹着气。

  这个时候,窗户外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同学们都不由得朝教室外看去。

  一个瘦小的男生,有些胆怯的站在窗外。他低着头,本身就很长的刘海遮住了眼睛。

  “池海翔?!”吴晗的语气有些激动。

  “你还是来了……”吴晗欣慰地说道。

  “嗯……我来了,老师。”男生低着头走到了门口。

  教室里顿时激烈地讨论了起来。他们在说些什么池海翔听得并不清楚,但那些嘲讽的、惊讶的、不屑的、幸灾乐祸的语气却一针一针的扎进他的耳朵里。

  “同学们,这是美术班的新同学,他叫池海翔。”吴晗兴奋地介绍着。

  “我们都知道他啦。”女生抬起涂满指甲油的手。

  “不就是那个怪胎吗?他也能画画啊。”一个平头的男生装作惊讶的语气问道。

  “他来做什么啊。”

  “一个废物而已。”到处都是嘲讽不屑的话语。

  废物。

  吴晗看着站在门前孤立无援的海翔,他的身子微微颤抖着,脸已经通红。刚想说些什么,他突然拽着画筒朝走廊跑去,大概是因为身体的畸形,他跑起来踉踉跄跄,像是随时会跌倒。

  “海翔同学……”吴晗失望地冲到教室门口。

  海翔弱小的身影颤抖地消失在了走廊口。

  ——原谅我,纪澜,我还是没能走到那一步。

  ——因为,我不仅是一个怪物。还是一个,废物。

  15

  城市的另一个角落。

  房门外是“砰砰砰”的撞击声。

  而没有开灯的房间里,一个满头杂乱卷发的女人,压着声音颤抖地说:“莹莹……好像有人……莹莹……”

  门外是三个穿着黑衣的男人,边用手撞着门,边骂着:“老子知道你们在里面!今天要是再不给那六万块钱!我们就撞烂你家的门!!”

  卷发女人的双手在前面晃动着,她的眼睛在五年前就瞎了,但家里的环境对她来说仍是非常熟悉。她战战兢兢地走到门口,缓缓地伸出颤抖的手,想去打开房门。突然,缪莹从后面蹿出来,紧紧地抓住了她颤抖的双手。

  “不要……”缪莹压低声音说,“我们没有钱,打开门……只有死路一条。”

  所有的声音在那一瞬间好像都凝固了。牙齿紧紧咬着嘴唇,慢慢渗出了血来。

  然而在市体育馆,气氛同样紧张。

  即将开始的是全市跆拳道大赛的决赛。纪澜兴奋地拉着滕汐的手:“看!烟焰在那里!他马上要上场了!好帅啊!”而滕汐只是淡淡的微笑。

  “请现场安静一下,下面有请决赛选手入场,来自曙光高中的烟焰和市少体校的熊林!”主持人对着话筒大声喊着。

  决赛选手已经入场,烟焰显得格外精神,他朝观众席看了一眼,并不知道滕汐坐在哪里,但他能感觉到,那个他深爱着的女孩,一直在默默着注视着他,为他祈祷。有滕汐在,他一定会赢。

  观众席上爆发出热烈的掌声。然而就在这一瞬间,滕汐突然紧紧地握住了纪澜的手,纪澜不经意地回过头,发现滕汐皱着眉头,用手捂着胸口,脸上是窒息般痛苦的表情。她顿时大声叫了起来:“滕汐!你怎么了!!”而在她叫出口的那一刹那,滕汐使出浑身力气捂住了纪澜的嘴巴。

  “不要……不要让他看到……”

  这个冬季最强劲的一股寒流已经渐渐逼近这个城市,然而电影里的少年们并不知道,他们还沉浸在温暖的幻觉里。

  一场大雪,从四面八方袭来,像是复苏的困兽,肆虐着要吞噬掉整座城市。

[ 本帖最后由 ‘景子.。 于 2009-10-27 12:05 编辑 ]

陳晨小簡介。(希望大家喜歡他的作品。)


出生日期:1989年5月22日。出生地:杭州余杭。毕业学校:杭州余杭高级中学。
英文名:CHEN!(别忘了,还有一个感叹号!)
第十届新概念一等奖得主。现为柯艾签约作者。TN全国36强。

● 关于写作
陈晨在TN颁奖仪式上,第十届新概念一等奖得主 TN文学之新大赛36强。
现为《最小说》签约作者 多次在《最小说》、《布老虎青春文学》等刊物上刊登文章。并有文章于《萌芽》杂志结集成册,现已面市出售。
现已在《最小说》上发表:《花园被冬天埋葬》、《河内八月》、《To eve》、《海别》、《眼睛是沉睡的湖》、《永不逝去的冬天》、《喧嚣都已沙哑》、《声嚣》、《一个人的沸反盈天》、《浮士德》连载(5回)、《把夏天系在鞋带上》。
已在《最映刻》发表:《琥珀之城》、《当静脉爬满天空》、《火光》;《浮世德》连载中。已于2009.09.20出版。
第十届新概念获奖文《雨季不再来》、《浮世德》在《最小说【映刻】》连载5回.该书已于2009.09.20出版。

● 关于艺术
欣赏Vincent和岩井俊二。喜欢电影。
在他的心里,Vincent关于梦想,关于自由,关于尊严。
梦想写出世界上最好的剧本,并且为之努力着。
在北电文学系传播专业三试的时候,面对老师的问题:如果你没有考上北电怎么办?
回答简单明了:如果没有上北电,我就读普通的大学。也许和文字和电影一点关系都没有,但是,我依然会写下去,依然会喜欢电影。
用信念和坚持守护梦想。

● 关于行走
热衷于行走,血液里有不安分的因素。对北海和越南念念不忘。
认为河内给人的感觉是充满着生机,并让人感觉异常的踏实和忍耐。简单而且纯粹。
行走是旅行的一部分,而写作使行走有了动力。于是在行走中写作,成长,蜕变,逐渐发光,发亮。接近最初的梦想。去到达最明朗的地方。
不愿意停下来,因为一停下来,别人就会走到自己的前面,他们的背影挡住了自己的方向。在挣扎与忍耐中坚持行走。

擅长写记叙类小说和散文。

[ 本帖最后由 ‘景子.。 于 2009-10-27 01:34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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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干嘛不发完他吖吖吖吖吖吖吖吖吖吖吖吖吖吖吖吖吖

[发帖际遇]: 185910908在路边踩到粪便, 慌忙中不见了宝石2粒.
{ 谋生,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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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帖由 185910908 于 2009-10-27 10:30 发表
你干嘛不发完他吖吖吖吖吖吖吖吖吖吖吖吖吖吖吖吖吖

[发帖际遇]: 185910908在路边踩到粪便, 慌忙中不见了宝石2粒.



要等才有癮咩 哈哈哈哈 既然說要連載完 等等我就去弄哈。

[发帖际遇]: ‘景子.。英雄救美, 获得宝石3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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速度速度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很好奇那男生的肚子。
{ 谋生,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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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嘿 還有兩個章節 晚上來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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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现在发不行吖吖吖吖吖吖吖吖吖吖吖吖吖吖。


在吊我胃口啊。
{ 谋生,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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娃 你真心急 我現在把它發完去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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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发完它。中午就好过咯。哈哈、
{ 谋生,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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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發完了。我要去寫作業了哈。

大家賞臉看看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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